顺阳长公主进宫大闹了一场,皇帝大怒,下旨让公主与驸马离婚,这消息没等到晚上,已经在洛阳勋贵里头传开了。
多数人都觉得顺阳长公主行事悖乱,毫无贵女德行,这才惹怒了皇帝,让她与穆望离婚,事件中心的朝臣们想得更多点,这次顺阳长公主被卸磨拿驴,闹一场情有可原。
更深的,皇帝让两人离婚,这不就是给他们朝臣们一个信号,皇帝准备和太后彻底撕破脸了,再也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关系了。
顺阳长公主和穆侍中的这桩婚事从来就不独独代表了两个人。
至于这父女二人究竟吵了什么,闹了什么,却没人敢传话出去。
元舒知道这事的时候正跟着父亲一道接见幕僚,商量着如何除去綦伯行,如今太后暂时被牵制,他们有再多的本事也束手束脚,正是焦灼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今日她侍奉在侧,发觉太后这个时候居然生出了些退意,居然跟东阳公主一道回忆起往昔来。
这消息在元舒看来远比元煊离婚一事重要。
城阳王却不这样认为,他听完侍从的汇报,皱了眉,转头看向了元舒,目光带着估量,“顺阳离婚,穆家还在孝期,皇帝下这旨意几乎是在打穆望的脸,就算后面又下旨安抚穆家,给平原王赐了假黄钺,封了那么多虚号,但在这个关头,穆望可是皇帝的亲信,皇帝为什么非要下诏离婚呢?”
他语调深沉,“或许,皇帝这是一点也容不下太后,容不下我们,想要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连元煊都彻底撇出去了,而安家谋反之事悬而未决,皇帝是想一并清算了不成?
元舒皱了皱眉,她直觉此事并非皇帝容不下自己的人和太后党羽接触,而是元煊自己设计来的。
离婚或许旁人而言是不耻之事,但元煊大约想要摆脱这桩婚事很久了,以己度人,她猜元煊现在不知道多开心。
只是这话阿爷肯定不会明白,说了也白说。
“如今洛阳城乱得很,若是綦伯行生出什么心思,力挺查处太后党羽,首当其冲就是我们,我们不得不防。”城阳王看向门人,“让你们找的力士如何了?”
“刺杀綦伯行的计划,一定要抓紧提上日程。”
门客们纷纷垂首应是。
“刺杀綦伯行?”
天边红日收敛了光芒,浓墨淡彩,晕开一片霞光,最后的光辉落进屋内,和着琉璃罩下的烛光,将饭菜照出油润温厚的光彩。
元煊脸上表情难得崩坏,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得到元葳蕤肯定的回答后气笑了。
“我单知道城阳王目光短浅些,不知道他竟蠢成这样,元舒就没提点她那个不中用的父亲吗?”
元煊搁下了筷子,被菜得吃不下。
一旁元葳蕤端庄地坐在坐席上,清丽的脸平稳专注,动作十分优雅,正在专注研究如何优雅地吃掉崔小女郎进献的走油肉。
元煊执着筷子,还是没想明白这个蠢货到底脑子里被灌了什么东西,退一万步说,就算刺杀綦伯行成功了,綦伯行是没有儿子还是没有兄弟,就算他绝了后,前几年北镇大乱,豪杰尽出,多少归于綦伯行麾下,他们也是死人吗?
“这事多谢姑母告知,我会想办法的。”
綦伯行要徐徐除之,最好从内瓦解他的势力,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元煊摩挲着佛珠,思考着如今僵持的烂摊子。
周清融埋头吃饭,崔松萝费力思考,元煊在脑子里排兵布阵,漫长的沉默后,元葳蕤心满意足吃掉了最后一片走油肉,转头打算问崔松萝要方子。
崔松萝不爱吃羊肉,可时下羊者是陆产之最,好在大周已经有了完整的养猪办法,只是因为猪吃的太多,产出少,这才难得,元煊的田庄中有山林,圈养之外还能放猪自己去找食吃,做起来味道极好。[注1]
元葳蕤听得还要从养猪开始,转头就看向了元煊。
“小殿下?”
元煊下意识拿起了筷子,收起了思绪,“一会儿让窦妪给你送几只去,松萝挑剔得很,什么材料都要求细致,最好的都自己吃了,你去她酒楼都吃不到。”
崔松萝冲元葳蕤腼腆一笑,这么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在面前,实在有点太冲击了。
“说起来养猪,”元煊一筷子扎入油脂丰润的大肉片上,“有头肥猪该宰了。”
元葳蕤扫了一眼元煊,“城阳王?”
“猪都知道地动的时候回猪圈,他蠢得连猪都不如,不是他。”元煊皱了皱眉,这个时候要是动城阳王,局势会立刻崩盘,倒是高阳王,太后党一现颓势,他就又抖落起来,如今犯到自己头上来,那就得给他找找晦气。
“劳烦姑姑在宣光殿试探试探,太后对高阳王的态度,我想动一动他。”
高阳王此人其实严格来说不算帝党,他是今上登基后,太后联络宗王除掉先帝外戚后,与明昭之乱的罪魁祸首一同总理庶务的顾命大臣,能从那个谥号看似光明昭昭却实在讽刺的奸王手下全身而退,高阳王明着保守和光同尘的本事不小,等到明昭之乱结束,太后二度临朝,城阳王尚未被提拔上来时,高阳王依旧是个有实权的宰相。
等到太后权势滔天,高阳王就做出了养老的态势,虽说养老,心却大,先前被元煊抄过的河间王府已经是天下巨富,高阳王虽不及河间王连水井都用玉石修筑,可王府内有六千名婢女,河间王是远远不及的。
皇帝用高阳王,也不过是因为这人在宗室内足以压过城阳王,又是认他这个皇帝的。
元煊一想到高阳王的府邸,就觉得今日的肉太肥了些,横在眼前,叫她难受。
元葳蕤有些诧异,“高阳王?你要动他?”
元煊挑眉瞥了她一眼,“姑姑觉得这个人动不得?”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到了件事,不知崔女郎是崔家哪一支?”
崔松萝登时正襟危坐,迎着元煊和元葳蕤两人的目光,挺了挺胸膛,她忽然觉得,那两双风情各异的眼睛,看她都带着些古怪的审视。
“我是……”
“她不是。”元煊收回了目光,斟酌片刻,“就算是也不行。”
崔松萝摸不着头脑,“啊?”
元葳蕤责怪地看了一眼元煊,“我不过白问一句,你怎么就这么急着将她撇干净,这孩子不是都入朝了么,你自己都在刀尖上走,何况她?哪有刚好的引子不用的。”
她说着看向崔松萝,“想来你不知晓,高阳王第二任妻子也出身崔氏,可却是地寒望劣的一脉,因着颜色甚好,高阳王坚持求为正妃,许久世宗才允了,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可后来崔氏年老色衰,身为正妃却遭别房幽禁,听说,只供给衣食,没过多久就死了,只是我们这些人,都觉得,是高阳王殴杀了崔氏。”
崔松萝瞪大了眼睛,“殴杀?”
这不就是家暴吗?就因为家族不显,一个正妃都能被家暴致死?
元煊知道元葳蕤在想什么,崔松萝若是那一脉崔氏女,那么可以师出有名地针对高阳王,只要揪着第二任高阳王妃的死不放,再借此挑一挑事,让高阳王自乱阵脚,等元煊再暗地里做好局,崔松萝再告一状,事情或许就成了。
她解释道,“我已让崔氏小房认回了松萝,马上松萝就要与崔家一道祭祖,她被我放在了先太子舍人崔礼那一支下,世家重视名声,由松萝挑头,不合适,我已有主意。”
清河崔氏小房并不小,相反也极为显贵,朝中多有能臣。
“你想着崔女郎的名声,那小殿下就半分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吗?”元葳蕤看向元煊,十分不解,“自古哪个君主不重视名声?便是为了以后,殿下也不该再像从前那般落下残暴狂妄的声名,更何况,你自污久了,行事也越发不顾忌了,何至于此?”
元煊神色涌动,继而轻笑一声,“姑母忧心我,我都知道,不过无妨,自古名声由胜利者书写,你说是吗?松萝?”
崔松萝心中一惊,险些以为元煊瞧出来了什么,但很快想到是要她帮忙转移话题,可她不想转移,她也觉得元煊身上不该被加上那些污名。
“殿下,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极尽所能。”
“而且,殿下不是不知道狗……皇帝想我嫁人,我名声坏一点,说不定就不用嫁了呢!”
元葳蕤笑了笑,“你的身份也合适,你手下的松清商号,我刚回洛阳都听说了,几乎每一条大街都有这个商号名下的商铺,许多人都在揣测,是否能出个女首富。”
洛阳首富,如今是刘崇所开的商号,但大周首富,一定是高阳王。
元煊垂眸半晌,“我如今手下有盐田,有矿,虽说园子不甚华美,也能勉强斗上一斗富。”
借斗富之名,让人盯着高阳王的紧要库房,再做手脚就容易了。
“但得事出有因不是吗?”元葳蕤下巴抬了抬,“当年的事没个说法,可崔氏也都对高阳王存着气,高阳王骄奢意淫,贪婪好色,有百房姬妾,可却独独金屋藏娇了一人,这位女郎我曾见过一面,性子高洁,最善明妃出塞曲,心亦如昭君,可为殿下大计所用也。”
这些说的,元煊早都想过了,“金屋”看守严密,除却琴曲,外人皆不得闻,就连侯官都难潜入。
元葳蕤与元煊商议的,也正是要借机塞入几个女子,能进金屋的女子,再联络起来,想成什么事都行。
“我只是不愿白白糟蹋了世间几个好女子。”
“殿下,男子是世上最好愚弄的东西,他们不用号召,就能不约而同地轻贱女子,也正因为这等轻贱薄视,葬身女子手中之人亦数不胜数,”元葳蕤直直地看着元煊,“若小殿下是个慈悲心肠,那还要去争什么?”
元葳蕤冷笑起来,“再说,难道我在安家隐忍受辱多年,我就白白……”
“姑母!”元煊止住了元葳蕤自轻的话,“延盛知道了,延盛绝不辜负姑母期望,此事,我已有了章程,姑母尽可放心。”
元葳蕤见元煊想通了,这才复又去逗弄元煊。
倒是周清融慢一拍开了口,“殿下的名声,很好。”
“至少,洛阳城之外,很好。”
她也刚刚从悦般地区绕了路回来。
元葳蕤和崔松萝看向了刚刚一直闷头吃饭的小道士。
周清融微微歪头,“殿下能行大功而不失道,一定会成为仁君。”
元煊目光柔和,“好。”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入夜里,“来都来了,今日不是为了议事的,是为了庆祝姑母得封,还有这两个小家伙加官的,文君,替我先陪一陪姑母,我去找两个人来,总要弹个曲给姑母助助兴,我自幼没学过乐,不如姑母会品鉴,您也帮我掌掌眼。”
什么大逆不道的罪都犯了,不差最后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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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洛阳伽蓝记》“羊者是陆产之最”,能看出来北朝这个时期吃得最多的肉是羊,而北魏《齐民要术》里有详细的养猪指南,怎么养肥,什么时候阉割,涉及猪油、猪肉的方子也非常多,只是因为猪要积肥而且吃得多不好养,所以不常出现在寻常餐桌上,也算是稀罕东西,猪肉是便宜货要等到宋朝以后了(没猜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