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离门下省不算远,崔耀和陆金成过来的时候,隔着一条路就能听到那小吏滔滔不绝中气十足念着高阳王门下之人是如何给高阳王行贿的。
手段有点直截了当,横冲直撞得像什么都不懂的人。
崔耀忽然有点看不明白元煊用这个人的原因。
崔松萝冲他们行了礼,把目光从这个中年美男脸上拔到陆金成身上,“啊,陆尚书,我也有事去找你呢。”
崔耀转头,看了一眼陆金成,两个老狐狸视线对上,陆金成耷拉眉毛,无可奈何挤出一点笑,“什么事儿?”
“自然是支记有误之事,陆尚书想必也是来找高阳王商议此事的吧?”
陆金成长叹了一口气,冲崔耀挤眉弄眼。
这就是大周非要宗室或是外戚大臣总揽朝政的坏处了,前头安家谋反,泾州逆乱,太后党的城阳王被迫收回了总揽庶务的权力,皇帝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大可以就没这个总管事宜的大臣,偏偏皇帝心虚气弱,叫高阳王又重新总揽庶务,这才又给录尚书事。
外人要把控尚书省的事,自然身为尚书令的崔耀也受了掣肘,想要干什么,上头还压着个高阳王。
崔耀姿态持重,语调轻松,“看我干什么,看崔郎中啊。”
陆金成见推脱失败,转头看崔松萝,压低了声音,“差不多得了,这事儿你就是捅上去也闹不大的。”
崔松萝点头,“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要叫大家都知道,不然制造火器一项上,我总要遇上麻烦。”
大家都知道了,火器之事上,就没人太敢明目张胆刮油水了,没人使绊子,进度就好推进了。
毕竟高阳王可以不在乎一只蚂蚁咬他,可高阳王的走狗还是恐惧自己会咬下一块肉下来的。
更何况,崔松萝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陆金成听到了这个答案,正了正脸色,“高阳王当然会给你个交代的,制造火器也是大周国事。”
他和崔耀一道走了进去。
崔松萝没有在外等多久,趁机跑了。
至少高阳王听到她那些话了。
这事儿开头声势浩大,被拿得高高的,可最后也只有库部郎中人了事,就此放下了。
日子越发闷沉沉的起来。
各地的矿产依次到位,崔松萝闷头忙碌起来,那最开始被调换送来的碎石本也是制造火药包需要的东西,火箭、火球、火蒺藜也被依次制作出来,道士们也各自利用优势给方子加了点料,研制出了毒药烟球火药方。
很快第一批火器被加班加点全部制作出来,经由抽样检验后送给了虎贲军,教导了用法后,章武王所领中军就要整装待发,去战事胶着不下的前线了。
崔松萝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被元煊带着几个侍从拉去一条街上。
“听到了吗?”
崔松萝满头雾水,隔着帷帐,认真听了半晌,“路人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元煊抬手按了按眉心,转头看向下首的两人。
修容垂首低声道,“听到了,是哀歌。”
元煊看了一眼崔松萝,下巴微挑,那目光不言而喻。
崔松萝挠挠头,谁会在意路上听到什么乐曲声呢,那就是人生路上的bgm。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认真听了起来,不知是什么乐器,但听起来格外清丽悠远,有点像是竖琴?
有女声轻轻跟着和唱,的确十分哀切。
她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注1]
元煊原本在侧耳倾听,闻言认真看了一眼崔松萝,她记得这孩子最开始说话可从未这么文雅过。
“你句很好,也很合情境,你喜欢凤首箜篌?”
崔松萝恍然大悟,还真是箜篌。
“此处是高阳王的外宅。”元煊给崔松萝解了惑,“你能听到声音,可侯官都难潜入,高阳王在此处藏了个美人,就是上回我姑母提到的,徐美人,最擅明妃出塞曲。”
她说完看向了侍女修容,“如何?”
修容正是河间王府被元煊后来带回来的歌舞伎中的一人,最擅歌,故以《尔雅》中“徒鼓锺谓之修”为名。
修容认真想了想,“徐氏极善悲歌,情真意切,动人情肠,听者驻足成市,非我所能及也。如此哀切 泣血,总叫我觉得,金屋娇女,心里也是悲伤的。”
元煊笑了笑,“那你就不要做如此悲歌,明快之歌,清新淡雅,南歌最好,庆功宴上也不错。”
崔松萝迟钝地反应过来,“庆功,什么庆功。”
一曲终了,长公主殿下温和地看向她,“自然是替你庆功,替我们庆功。”
她说完,歪了歪头,指了指面前两个侍女,“有我在你们身后,你们二人就同她,一道演一出,破金屋记吧。”
翌日,长公主亲自设宴,款待火器制造案的功臣,也是设宴为章武王饯行,自然也请了高阳王。
高阳王起初是不想去的,谁知陆金成和身边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
“今日公主府设宴,听闻是太府那位崔郎中从前经营的酒楼操办的,陆尚书一直对松清商会的酒赞不绝口,如今下官也能有陆尚书一般的口福了。”
“可不是,酒好,菜也好,松清商会的酒楼是京都这两年兴起的最好的酒楼,有几道菜方还传入宫中,太后极爱,他们家的松鹿宴,许多宗王设宴都曾用过,这回崔郎中为谢长公主举荐,据说格外用心,前所未有。”
“听闻也给高阳王下了请帖?”陆金成转头笑眯眯看了一眼高阳王。
“前所未有?”高阳王冷笑一声,“就凭那个七品小官?”
跟着的门人低声提醒道,“那小官入朝前办的商会,短短几年能和京都第一富商刘氏的商会齐名了,很是了不得,据说大朝会上供的酒就是松清商会进献的。”
高阳王记性有时候不灵光,有时候又好得很,“刘氏?我记得,他家一顿饭要花两万钱。”
门人轻声道,“可不是,这崔郎中虽然官位不显,可闷声不响就能和刘氏商会平分秋色了,据说背后,就是长公主。”
如今京中宗室公主里头,最显贵的就是那位了。
先前还要加个顺阳两个字,如今提单提长公主这三个字,都知道指的是哪位。
第一个封侯,第一个有盐铁矿产,甚至名下田地多少,还都是圣上抬举,也没见怎么盘剥卖官,全是太后宠信之故,又是个第一等狠厉的人物,平原王都折进去的泾州之乱,却叫长公主给平了。
太后亲口承认的平乱之功,谁也不会不认。
谁也都知道她有这个本事。
高阳王皱了皱眉,元煊,不可掌控,反骨在脊,他很不喜欢那孩子。
每次看见她,他就像看见了自己那个皇兄。
如今人人都知道先帝残暴肆虐,大周在他手上盛极而衰,可他们也都清楚,皇兄那个人的确是雄主,他四处征伐,从蠕蠕到南边的国家,无一不是大胜,国土拓宽无数,天生就像是该做元氏的皇帝的人。
那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哪怕是静息的,也觉得下一瞬他就能暴起,吞噬眼前的一切敌人。
太后看重元煊,只怕还有些爱屋及乌睹物思人。
女人嘛,都是情感驱使用人的,他理解。
元煊的宴会,高阳王到底还是去了。
他到得最晚,却气势不减,浩浩荡荡带着仆从,公主府跟高阳王府甚至章武王府都不能相较。
高阳王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嫌弃,“这地界也太小了些,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寒门?她不是有矿有盐,做出这副模样是做什么?卖弄可怜?”
门人一面应和着贬低园子,一面忍不住腹诽,这还是寒门?
什么寒门人家有这等园子,这园林工艺,一瞧和世祖修建王南寺的匠人手艺差不多,古朴清雅,却又细巧,甚至有点南边儿梁国的精细模样,那地上不知嵌的什么,瞧着倒像是琉璃,亮晶晶的,被卷草纹之类的托着,像露珠,很有活气。
更不提廊下的风铃,夏日风不大,风口吹动,无数彩石琳琅作响。
很难想到是刚刚离婚又成日穿着旧缁衣的公主之府。
时下王族外戚穷奢极欲,占尽山海富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高阳王总下意识和自己家的比较起来。[注2]
和河间王比的时候,高阳王赢在了数量上,和顺阳比的时候,高阳王赢在了地盘上。
听得有客小声惊叹,高阳王的门人忍不住轻嗤,“还好我们跟着高阳王殿下,什么世面没见过?”
高阳王志得意满,声势浩大地到了宴会阁楼前。
只一眼,他就愣了,这阁楼不算高,只有三层而已,称得上玲珑,可此刻在夕阳照射之下每一面墙壁中间都泛着绚烂的光辉,如同玉璧一般,在雕刻的沉黑木质之中显得姝丽惊人,如同仙阁。
赤色的余晖之下,一队乐女趋步走着,当中一女子经过那玲珑琉璃壁前,倏然回首,红霞映得满面,眼睫轻动之间,浮光掠影,如同刹那云蝶,惊心动魄。
高阳王脚步一顿。
“这楼……”有人小声惊叹,随着落日余晖越发温和尽粉,整个琉璃阁显得粉红动人,珠光柔和,美不胜收。
这世面,他们真没见过。
琉璃阁一侧,崔松萝感慨,“啊,看来就算玻璃做不成透亮的也没关系啊!嘿嘿,我真厉害!”
原本之前试过好多次,投了好多钱,想要烧制那种通透的玻璃,但一直做得不算好,只能勉强做成杂色玻璃,也不好做大,甚至规整都很难,最后成品都随便扔库房了,还是上次常玥找出来,说这东西罕见,要是有能工巧匠,做成首饰也很好。
崔松萝脑子更活,刚好元煊在思量着要给高阳王一点引子和下马威,提到了京中王侯公主常常攀比自己的园林,想到这些玻璃虽然不规则,但在这时代当杂色琉璃镶嵌也很不错,看起来就很贵气,就拿来重修了小楼和一片园林的小路。
“有光还是很好看的。”崔松萝心满意足。
周清融推了她一把,“确实厉害,准备好迎接我那些道人的询问了吗?你还要说随便扔进火炉里炸了之后偶得的?”
崔松萝神色游移,“昂!”
周清融无奈看向了阁内最沉的那一片颜色。
元煊正在和章武王寒暄,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也没转过面,对着这位以豪气和独断残暴着称的宗王笑道,“居然还有人在您之后到,让延盛瞧瞧是哪位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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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李贺《李凭箜篌引》,
2.化自《洛阳伽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