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个伴读虽是宗室,但并不显赫,早先也不过袭父爵为一等公。
就连侯官都没有第一时间得知皇帝送出了密信,直到元谌到了京郊驿馆,侯官才注意到了这事,翌日这位入宫觐见,就被皇帝封了长乐王。
元煊和前来请罪的越崇对了一番,推测应当是自己不在京中期间皇帝送出的密信,甚至很有可能在“黑衣作天子”这流言传播期间,侯官几乎耗费了大量时间查流言来源,对其他地方关注度难免不够。
虽然那时候不是越崇管事,但越崇还是乖觉来请罪自己的失职。
这事儿看似只是封王,但显而易见,这位皇帝是想动一动如今朝堂的格局了,而他们却事先都没察觉到一点风声。
元煊觉得太后该急了,自己也该急了。
“这些时日青阳门那里还有悲歌吗?”
越崇垂首,“未闻有悲歌,却日日作南调与火凤曲,人人都道,高阳王新得的二位美人,不过数日已宠冠诸姬。”
自从那日之后,章武王留下的人可没少给高阳王使绊子,就连眼前这位也添了不少柴,美人是进了金屋,可金屋主人只能在外头被遛得跟狗一般疲于应对,尚未有时间休沐。
元煊叹了一口气,“若再闻明妃出塞曲,速来报我。”
她说完端起茶盏,打算结束这次会面,却听得对方直愣愣来了一句,“还有一事,宣光殿侧殿多了位男宠,东阳公主进献给太后的,和中书令掐得跟斗鸡似的。”
元煊喝水的动作一顿,抬眉看向越崇,“怎么说话呢,太后面前你也这样直来直去?”
“嗷,宠臣。”越崇改了口,“ 东阳公主给太后引荐了一位有才之士,这人您大约还有些熟。”
元煊等着下文。
“昔日东宫左辅之子,李青神。”
元煊意外地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姑母真是……也是,左辅故去已有三年,他守孝结束,要重新起复,是要找些路子。”
越崇听着元煊的口气,对那位左辅似乎是有些敬重的。
元煊怔然半晌,“也罢,届时事了,打发他去南边守边几年。”
那位左辅镇守边疆多年,与那边大梁较量,几乎是位常胜将军,将夺取的淮南和南边来的各族难民都治理得很好,是大周难得的贤臣良将,国之柱石,可惜在元煊被废两年后就故去了。
元煊这个安排,相当于将李青神送去了最安全的地盘,可见袒护之意。
越崇琢磨着,元煊这口气,像是在计划几个月之后的事。
见元煊没有任何下令,越崇知晓她不欲计较东阳公主的行动,再没什么要回的,转身走了出去。
越崇走出去,外头的闷热扑面而来,没多久就沁了一身汗,老这么拖着不下雨,人都要蒸透了。
他忍不住仰头,浓乌虬结,密云不雨。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一下就是三日。
元煊冒着大雨进了宫,迈入宣光殿的时一路洇湿了一片,衣袍沉坠,一捏就能滴出水来。
太后安居后宫乐不思蜀,要不是有元葳蕤时不时私下叫人传递消息,元煊都不知道这位每日究竟在干什么,她每日在宫中整理查看要紧的文书,还要教导太子,太后却一天也没有召见她问过政事和庶务。
元煊平日也就是象征性点个卯,只是今日却不能了。
太后就算不召她,她也得见一见这位祖母。
这会儿她负剑进殿,却也没人敢拦。
或者说,这些人都是贺从安排新换上的卫尉队伍,根本不会拦元煊。
太后听到了通报声匆忙趿着丝履走出了内室,一眼就见到了即便湿淋狼狈却也丝毫未敛气势的孙女,她想到了那日郑嘉痛陈元煊野心颇大,极有可能把持朝政,架空她,就像这些时日一般,她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她完全不需要再操心。
人一旦习惯了贪安躲懒,就有了惰性。
元煊的确好用,但这种好用的刀,是该限制些。
“什么事这般急,瞧你,去内室换件衣裳再说话,本就有头疾,别冻着了。”
元煊却没听从这话,只行了礼,直截了当,“新任太史令与道场都奏报,今岁或有洪涝,如今雨不停,只怕中原往南地区都不好,最好防患于未然,遣人巡视各地渠坝,防洪赈灾,如今长乐王进京,这事儿不能叫他得了去,还请祖母示下。”
太后抬手抚过眼角,“不过下了三天的雨,再过些时日,若真有灾,便开仓放粮,减免赋税便是。”
元煊一哂,知道太后不愿意自己再揽权,也会错了意,干脆递了个梯子,“臣的意思是,新晋的李舍人幼时在南方长大,家臣亦多有南方人士,想必巡视治水事宜交予他定然不错。”
太后目光一凝,声音平静,“你对宣光殿多了个人倒是了如指掌。”
“臣不敢,”元煊叉手,“若祖母要退,臣亦可退,便是清净处臣也更自在。”
一只鲜红的蔻丹点上了元煊的额,坚硬的,她抬眼,对上了太后似笑非笑的面容,那双敛光的眸因岁月拉长显出看透人心的犀利,说出的话却是调笑之语。
“怎么,东阳丧了夫家,我多疼她些,你便吃醋了不成,上赶着来抢人家的情面功劳。”
元煊跟着笑,两相假面却也和谐,“太后心疼姑母远胜于我,我也丧了夫家呀,若舍不得人出去,那便亲自点一个,臣麾下无人,还请祖母示下。”
“罢了,你便是想让仲平,只怕也要看皇帝肯不肯吧?”
太后收了手,转身又向里走去。
元煊知道,太后这是同意了。
她轻笑,“若是为了祖母,臣便是扒了这层皮,也要办好差事的。”
“天热了,莫贪凉,好好披着你的皮。”太后的身影消失在了帘子后。
另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帷帐后显形,隔着珊瑚珠帘,露出一只含情眼,垂眸时温情无限,说话间眼帘自下而上挑起,温情笑意也在触及元煊的目光时瞬间消散。
经年过去,旧识相看却隔了万重山。
江河无数,跨越山川,终汇于海。
元煊微微颔首致意,旋即转身向殿外走去,侍候着的窦素费力支起伞,元煊生得高,她有些费力。
“不必如此。”元煊伸手接过,大步走向前。
窦素匆忙跟上,“殿下!府上传了一封凉州来的信,还有,尚书令方才遣人来寻你。”
元煊了然,想来灵远是到了凉州了,她那位师父找她,只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这次可不能再闹一场“黑衣作天子”这等没头没尾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