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余温彻底散尽,夜归于死寂的沉凉。
贺从派寒门出身的心腹守在永巷通往北宫的门口,自己带兵前往南宫调度,一路砍杀过来,才发觉当正经武官和侯官比,更不容易些。
他握着千牛刀,只觉得这刀从未有从前那般沉重,血滑腻又生涩。
侯官潜行在黑夜里,伏听于阴暗处,禁卫军站在烈阳之下,行进于烽火中,他从前觉得侯官几同虚设,一日日靠着四处倾轧乞食勉强活,不过是想找个机会有个正经主子,在暗无天日里找个固定出路。
谁知道他能有被一把提拔上左卫将军的一天,侯官有重新成为京都贵族人人畏惧的啄人白鹭的一天。
贺从听到了刀砍进皮甲之下皮肉的声音,分明是嘈杂的,可他就是听到了。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宫变。
他手下的大多是寒门甚至还有平头百姓,很多不服管的勋贵他也在长公主的授意下准允迁调去其他地方,再到中军大营提拔更多寒门、平民和汉人。
对面的右卫营里头大多是宗子军和庶子军的卫队,其他还有不少高门鲜卑勋贵,这群人和他们都是禁卫军,又不完全是禁卫军,因为论资排辈,他们更有晋升之路。[注1]
这会儿两边打起来了,他手底下的兵大约都有种奇异的畅快感。
甚至贺从自己,都觉得畅快。
原本他以为不过是五五开硬碰硬,这回定然是要豁出去了。
鲜卑的勋贵子弟虽然纨绔,但也个个都是打小学的功夫本事,鲜卑人善战好斗,他们的祖辈都是打天下的代人集团的能耐人,哪里那么好打。
可贺从一路杀到太极殿附近,忽然觉得不对。
人数不对。
他这才想起来,长乐王带了一军宗子军走的,可不就是从右卫出的人。
西柏堂的直棱窗上两道浓重的影子终于只剩下了一个。
“元煊!!!你只有半数禁军,可我却有中军军权!!!我儿为东中郎将!已率十万羽林军回京勤王!你胆敢伤我!必不得好死!!这一场战,你赢不了!!!啊!!!”
“赢不了吗?你是觉得领军将军长孙冀秉性忠正,身为帝室十姓勋贵,站在宗室这边,只要有的选,我就不会赢过宗室的力量,是吗?”
元煊低头,看到了顺着刀刃滚涌而出的鲜血。
“元煊!你杀了我,也会被外头宗子军所杀,你觉得五五开就能赢得了吗……”
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经渐渐消弭成了带着古怪气泡吞咽的声响。
元煊瞧着地面蓄积的血池,轻轻笑起来。
她想到了自己的东宫当年被血洗的地面,那些人流的血并不多,每个人都只有一点,可一排排汇聚起来,再被烈阳晒干,泼了水也涮不干净。
有方士说阴气入主东宫,就该在正午之时彻底清除,否则有碍大周未来永继。
如今在夜里于太极殿西偏堂杀了总揽庶务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叫太极殿补充补充阴气,免得阴阳失调,不平太久。
“您忘了,这次咱们不是五五开。”
元煊上朝捅出了水灾之事,下朝时挑拨长乐王,叫皇帝心里越发没底,觉得她气焰昌盛起来,太后一党意图反扑,急急叫长乐王出京找帮手去了。
左卫是太后的人,皇帝自然只能从右卫里头挑。
加上高阳王还被元煊困在处理各州水灾巡察赈济的事上,焦头烂额,分出去的兵也不少。
元煊从没觉得今夜是五五开。
这是她的必胜之局。
她还有私兵和全部僧兵养在京畿内外,今夜赢过高阳王,右卫换上自己的人,只要长孙冀不一力反她,她就能守住洛阳。
哪怕十万中军兵谏京都,元煊有理,那高阳王的长子私自回防,就是谋反。
长孙冀统领剩余中军,他就得先收拾了谋反的高阳王长子。
等长孙冀代表的帝室勋贵腾出手想收拾她的时候,那元煊算定的后棋也快来了。
可惜了,元煊无心与人解释,只是安静看着那人咽了气。
高阳王放元煊进来,显然就是不觉得元煊能杀了他。
同样的,元煊亲自来,也是不觉得高阳王能杀了她。
她多次暗示,逼得高阳王狗急跳墙,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平反杀他吗。
他们的死士在外缠斗,他们的军士满城奋战,可胜负已从头分说。
贺从时刻注意着里头,注意到里头彻底没了打斗动静,几乎屏住了呼吸,心空跳了一般,甚至有些分辨不出那个身影是谁。
可他曾经是侯官,对身影辨别技巧极为熟悉,几乎深入骨髓的能力,此刻居然一瞬间消失了。
那道身影终于缓缓走了出来,一手提剑,一手拖着一个巨大沉重的尸身。
她步伐稳健有力,像是丝毫没有受那尸体的拖累。
直棱窗外泄满堂灯火,如牢笼之影,又被那长臂与长剑横向切割,从此阑干横截,樊笼将破。
一瞬间,夜里的风啸静止了。
贺从几乎下意识冲上前行礼,“臣贺从!救驾来迟!问长公主殿下安!”
“无妨。”
那道有些低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音量,“奸佞高阳王已伏诛!!!凡叛乱者,此刻弃兵,恕你们无罪!!”
贺从带兵守在元煊跟前,每个人都觉满身热血沸腾,方才的疲乏担忧和怀疑一扫而空。
属于元煊的禁卫军奔杀传音。
“谋反奸佞高阳王现已伏诛!!!还不速速放下兵器!!!”
“弃兵甲者不问罪!”
但宗子军依旧有不少人在砍杀。
谁都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高阳王死了,还有十个儿子,长子还有中军军权,只要杀了长公主,囚禁太后,他们依旧是勤王功臣!
夜已经到了最深的时候,人在夜晚总是畏惧黑天黑地的深不可测。
没有光的路,永远走不到的尽头,和不可躲藏,不可逃避的坚实大地。
大片的人归息于土地。
路终于到头了。
夜,归于寂静。
元煊站在团团围聚的千牛卫之前,身后跟着一军兵甲齐全的禁卫,黑压压一片,在黑夜里闪着一片锁子甲相连成湖的光芒,血气翻涌成煞,叫千牛卫几乎不敢抬头直视。
她抬头,再认真看了一眼太极殿。
“去通传皇上,今夜高阳王起兵谋反,现已伏诛,叛乱已平,现,延盛欲亲见陛下,面呈高阳王和数十罪状,不叫阿爷,悬心入眠。”
很快就有千牛卫逆流向上扣了太极殿的门。
几乎是随着第一个千牛卫前去通传,剩下留在原地的千牛卫的裲裆铠互相碰撞起来,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继而元煊眼前出现了一条清净的,向上的路。
“殿下,您一人进去足矣,莫要难为我们。”
元煊未置可否,抬手震腕,将七星龙渊剑刃上的血珠震散,收剑入鞘,铮然一声响。
贺从迅速率领身后的军队越过千牛卫,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继而背朝太极殿,向前站定,形同护卫。
只是护卫的,已经不是太极殿中的皇帝了。
元煊负剑入殿,目光还未搜寻到皇帝的身影,一个小黄门猛然撞了出来,扑向了她,幽冷的寒光刹那从袖中惊现。
电光石火之间,元煊放弃了拔剑的手腕,抬脚重重踹了出去,继而大步向前轻而易举拿下了那小黄门,卸了胳膊将短刃当啷扔到了殿外。
“延盛救驾来迟!不想阿爷身边竟都有了叛军奸细,近身侍奉却带着利器,意图弑君,延盛该死,叫阿爷身处险境,还好发现及时,未曾酿成大祸。”
元煊处理掉小黄门,淡然长驱直入。
“阿爷?”
皇帝费力正了衣襟,努力正了坐姿,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任何软弱之态,“顺阳,你为何负剑入殿。”
“陛下竟是连延盛名字都忘了,真叫延盛伤心,臣负剑,是因为要清君侧,斩邪佞。”
元煊终于又踏入了皇帝长居的太极殿东堂,昂首阔步,神情轻松闲适,丝毫看不出委屈与疲惫,站在那儿,活生生像是从未经历过血海磨难,只是扬声之时才露出震慑人心的威势。
“这群近侍只怕还得查一查,免得害了陛下,贺将军!还不将这些奸细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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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北魏由元氏宗族子弟中精选出来的卫士,单独组成部队,称为宗子军和庶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