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煌最初并非那么闹腾。
刘文君记得,从前宫中传出来的还都是太子煌生而聪颖,三岁便会读书写字,于大朝会以孝经解围,忠孝聪颖。
可自从元煊亲自教导之后,元煌不断被否认、质疑,每日的功课都记不住,做不对,东宫公务从未有一次正确过,每一个决定都被质疑,元煌引以为傲的骑射武术天赋也屡屡被否定,武师傅们每每提起当年的元煊如何努力如何天赋异禀,弓力惊人,似乎元煌总是赶不上。
元煌的脾气也就越来越差,哪怕元煊只是一笑,都足以让元煌认为那是在嘲笑。
这般境况下,元煌也越来越依靠叫人如沐春风的刘文君。
刘文君有时候也会动那么一分恻隐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可下一瞬间,她就总想到当年的煊太子,元煊身怀那个秘密,虎狼环伺,又是如何长成那般模样的呢?
她没有答案。
或许也有答案。
答案在她们自己身上。
元煊每次教完这位小太子,小太子总要闹脾气。
这日亦是如此,案牍被一扫而空,刘文君照例上前无声地将那些书籍册子拾起,不经意抬眼,看到了一双幼狼的眼睛。
元煌还喘着粗气,稚童的胸口剧烈起伏,那绫罗上头金线织就的光跟着起伏,映入那双浑圆稚嫩的眼底,于是他似乎有了狼的竖瞳,阴戾的,不甘的。
刘文君抬头看向刚刚跨出门槛的高大背影,元氏血脉在这一代孩子身上都留下了深重的痕迹。
恐惧与打压是养成残暴的专制最好的土壤。
元煌似乎是一株被泡坏了根的苗,可真正从根子里就坏透了,吞吃血肉长成盘根错节的密林的,一定是洛阳已经长成多年的勋贵。
元煊想动这些人很久了。
大周的问题太多了,土地兼并严重,赋税兵役繁重,致使起义频发,投奔佛寺的民众越多,地方豪强林立,豢养私兵成风,对地方把控不牢。
但最要紧的,是早就已经分崩离析暴露出来的根本矛盾,快速汉化改革后遗留的问题太多,新贵族和旧势力矛盾鲜明,已经汉化的洛阳勋贵和追逐部落遗风的北地豪强军户彼此的芥蒂根深蒂固,就算是洛阳里头,武官勋贵和新兴世家也是势如水火。
大周的国土是靠征伐得来的,依靠的是大量武官和战马,可一个国家的国民需要土地,需要种粮,需要农耕与和平,需要贸易繁荣,纯靠掠夺而无大量生产如何长久,元氏也需要在这片土地本来的主人们的认可,汉人的认可,大周需要汉化。
于是武官勋贵们的利益必须退让。
太后也曾经想要继续深化改革,再次削弱武官的权势。
元煊从前的老师不止崔耀一个,除却武师傅和东宫四辅以外,几乎都是新贵族,汉人文士和汉化的鲜卑世家占据了极大的部分。
他们都是汉化改革后直接的受益人和支持者。
元煊的东宫属官很大一部分都是太后暗中联络或者拉拢的汉人世家臣子,就包括郑嘉,也是支持改革的汉臣。
当年羽林哗变,正是太后暗中授意元煊的老师之子,当朝提议取消论资排辈的选官模式,排抑武人,不许武官列入清品行列。
武将暴动,最后暴乱之中当街烧杀老师次子,殴打老师,不治而死,那是一位德高望重,汉人世家的三朝老臣,可武将士卒们毫无畏惧。
太后因此怕了。
她意识到了,勋贵武将是会噬主的狼群,她只能安抚,不能再强硬改革。
元煊记得很清楚,军制需要改革,这群狼需要被套上笼头,拴上项圈,所行之处,皆有桎梏。
所以元日遇刺之事,崔耀坦白提点她文官都做好了为肃清局面而死的准备,正如同元煊那位老师一般。
太后遇刺,第一时间也是怀疑是这群人的报复。
元煊没怕,那时她已经被囚禁在宣光殿侧殿,老师死去她也没能前往吊唁,等她弄清前因后果的时候,太后已经退让了,大赦羽林军,只处死了部分带头恶劣之人。
她于侧殿盘算此局何解,在充斥着暗杀危机的环境中,日复一日想着改革之策熬过了那些岁月,棋盘在她脑中推演了无数遍。
直到现在,她清楚大周不能没有武将,不能彻底抛却部落遗风,那无异于自弃长处。
但军制一定要改,旧贵族一定要压制,甚至除去脓疮。
积压的问题早烂成了脓疮,可元煊还要尽量将朝廷稳定住,再行解决。
所以如何打压不过头,又给足利益却不给参政之权,是个大问题。
但乱世出机遇。
元煊压了这群人几乎一旬的时间,她在等,等崔耀愿不愿意率先出这个头,上交军制改革的奏议。
崔耀也在等,等元煊什么时候压不住,主动拿着手上的人质去逼迫这些勋贵们同意改革。
老师和弟子的僵持如海底的暗流,无人知晓。
但国子监的学生们不知谁张贴出来了一纸时文,勋品流外,何以为清。
当中用词犀利透彻,详论当年高祖澄清流品,“流内九品和流外七等”,其中勋品为流外,偏重军功吏绩,不入清流,引至当今,武将们参政而乱国,旧事重提几次哗变北乱与此次宫变之事,直指勋贵武将不当入朝参政,更不应该有列入清流的机会。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元煊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认真看周清融传道路途中寄回来的书信。
“写那篇文章的,是国子祭酒李山鸣的弟子,出身范阳卢氏,算起来……”越崇斟酌着言辞,“是您的表弟,卢楚章。”
元煊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提笔面无表情在信上用朱墨画上了一个圈。
书信上周清融说自己如今几乎成了教主,信众极多,传道极为顺利,一路生出了许多口号,什么“天师清灾,真君延周”,“太平真君,天师相佐!”,“坤道顶天日,灾害地自平”,询问元煊究竟哪个更好?还是她自己想一个来?
越崇小声问道,“殿下?”
“卢楚章?”元煊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抬头笑着看向了越崇,“我怎么记得,昨日窦素求见时,给我上书澄明忠心,提出意见的,是卢文安,让我想想,明日外朝会的时候,不会尚书吏部郎中卢文赐,会上奏再提选官排异武人呢?”
真有意思,明明她记得这三个里头,小的那个是奔着做学问的清流去的,尚书省那个从一开始就走了吏绩卓着的实在路子,至于卢文安,平日里朝会闷声不响,昨儿冷不丁给她出主意拿卢毅开刀,必须革职查办,但放过宗室子弟,惩处部分勋贵武将呢。
投诚投地把亲伯父送出去的,还是少见。
这殊途同归的,元煊这辈子第一次见三只不同方向来的兔子都撞死在自己面前的树桩子上。
“明儿你一道随我去朝上看热闹。”
元煊分明笑得很舒心,可越崇却意识到了,明天的戏,大约格外的大。
大到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那群勋贵武将给烧了。
“殿下,您看,明天外朝,要不要让小黄门们,多备点水,再让贺从他们,多围几圈,带好盾牌?”
元煊诧异看向他,“我有点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