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皇帝并不可靠,皇后跋扈,他没有能力给你优渥的待遇,若你想,我可以帮你在他的后宫站稳脚跟,生下真正的皇子,如同前朝胡太后一样,你会是下一任新皇的母亲,而非区区一个妃子。”
屋舍之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个女子对立。
弥利没有请饶安坐的意思,饶安只得站着。
寂静的内堂响起了一声嗤笑,弥利了然,“但这个皇帝,还不过是你们扶持起来的另一个傀儡皇帝,对吗?”
饶安一哂,“什么傀儡不傀儡的,只要有本事,权力谁争到算谁的,只要这宴席上有你的位置,哪怕最初佳肴美酒不分给你,后面也总有机会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你所谓的只要能跻身宴会就会有机会争取桌上的食物,可你的席位,也不过是皇权与男子的附加而已,就算从附属品走到主座的位置,那在座的其他人会变吗?我的女儿还要重蹈覆辙吗?”
弥利说到这里,也不需要元舒的回答了,她笑了笑,“用汉人的说法,我们只是桌上秀色可餐的佳肴,一人费劲争取的席位,要反复多少次,费多少艰难险阻,才能彻底平分秋色,你我如今虽只念着自己的一世荣华,可我却也不愿意委屈那么久。”
“所以这个席位,我不愿意跻身。”
这场盛宴的邀请,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既然不公平,她就要掀翻这瓜分天下权、利的盛宴,大家都躬身跪地抢食,那自己才能挣到全然属于自己的东西。
眼看饶安还要说什么,弥利却不愿再听了。
“我们蠕蠕王庭,虽说是你们口中的蛮族,可蛮族也知晓守信,与一人达成的交易,自然不会再改,你想背叛新帝,劝我投身綦氏,可我却只会信守诺言合约。”
只不过她的诺言并非与那晋阳的皇帝而已。
“何况,我不与豺狼为伍。”
饶安被说破,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人怎么会懂,可她走上这条路,付出这么多,好不容易占据了一席容身之地,可以推杯换盏之间获取自己的利益,一旦离席掀桌,她之前走那么长那么艰难的路又算什么呢?
也不再好言,“晋阳皇帝小儿不可托付,若你吃了苦头,可随时来找我,不过,如今你也去不到晋阳,人在屋檐下,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扬长而去,徒留弥利站在屋舍之内,一片寂然。
弥利攥紧了拳头,长出一口气。
人是在屋檐下,可她凭什么要俯首。
只等着便是。
她等得起。
只盼望那位天女当真有主宰大周的能力。
人大约是禁不住念叨的,晋阳皇城,皇帝在春夏交际,居然感染了风寒,此刻禁不住一阵风,打了个喷嚏。
有人掀了帷帐,元谌刚要骂人,就看见了进来的居然是穆望。
“子彰怎么来了?”
穆望一身胡服,在晋阳这些时日,精神倒还好,只是往日俊朗的面貌,因皮囊之下的阴鸷,削去了丰神俊朗的风姿,只让人不敢直视。
“臣这些时日,总觉得有不妥之处。”
穆望眉心川字纹不自觉地拧起,“快要到六月了,怎么蠕蠕公主还没抵达晋阳,且前线有人传回信,已经开战了。”
元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綦伯行回肆州不就是为了向北进嘛,以他好战的性格,再加上洛阳对我们虎视眈眈,定然会嘱咐广阳王压制我们,交战不足为奇。”
“问题不在交战,”穆望只觉得有苦难言,而是他直觉不对劲。
“还有蠕蠕公主和亲一事,迎亲之事绝对瞒不过其他地方上的人,那么元煊定然会收到消息,算起来,她至少这两日应该知道了才是。”
太安静了,仗是打起来了,可为何洛阳迟迟没有动静,这太安静了,不符合元煊的行事。
“元延盛其人,是很敢赌的,当年她不过率一幢亲卫就敢奔赴凉州和泾州,借力打力,就算要处理朝政,可就算不亲征,那她手下的李青神也不出征?”
这才登基半年,还没到大局已定卸磨杀驴提防军功的时候,元延盛敢打压文官,可却不敢打压军事,不然也不会搞什么劳什子的军制改革,彻底赢下了平城和北镇旧族、军户的心。
元谌被困在这宫苑里看不出来局势已倾,他还看不出来吗?
“所以綦伯行这一仗不能输,我知道陛下筹谋杀了綦伯行,利用皇后收拢綦氏势力,可如今绝不是翻脸之际,胜负就在这一次了。”
无论元煊多会收拾朝局,乱世里,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打输了,自有天下豪杰倾巢投诚。
元谌在穆望的疾声厉色之下不通气的鼻子终于开始出气,连带着脑子也开始清醒,“子彰的意思是,綦伯行此战不能败,所以留在太原的这一批兵,也得上前线,全力押注?”
不等穆望接话,他竖起手指,接着说道,“不止,为了保险,防止綦伯行此仗赢后,又以为天下皆在他掌中,他就不能掌握着与蠕蠕的连接,公主必须在晋阳,所以你才说蠕蠕公主为何还没到。”
“难不成,是被綦伯行扣下了?”
他狐疑地看着穆望,看到人肯定地点头。
元谌一时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嗽,穆望也说不下去了,只示意侍从上前安抚捶背送水。
“咳咳咳……你,一定要迎回蠕蠕公主,你带兵,也去前线,以迎回公主为名,接到公主之后,不必亲自送回,留在前线督战。”
“来人!拟旨!”
穆望得了旨意,不顾还在坐榻之上咳嗽如瑟瑟秋风的人,敛眸深思。
“为保晋阳,我会换个人回守太原,陛下觉得,何人可信?”
綦达罗是皇后的亲弟弟,与姐姐还算情深,綦明罗一直态度暧昧不明。
就看皇帝选择谁了。
“綦……明罗……”
他不信他的皇后。
穆望走得很急,想来是早就思量了许久,才在这关键时刻不得不进宫面见皇帝。
皇帝怔然许久,自己向后仰倒在卧榻上,只觉得方才惊出了一身的汗。
谁知,还没等穆望拿着圣旨到肆州,换回蠕蠕公主与綦明罗,将士传来后方战报。
李英水率十万中军围剿上党,上党王屡战屡败,已经狼狈向北逃了。
“李青神就算了!李英水又是什么货色!!这个元恭,跟着綦伯行,竟也是个草包软蛋!”
元谌跌足怒骂,转头看到了嘱咐收拾东西的綦英娥。
“你干什么?”
“干什么?再过十几日只怕人家都打到脸上了,与其等人来救,不如随时做好准备,防得住最好,若防不住……呵。”
綦英娥脸上显出嘲讽,她以为安稳日子能有多久呢,不想元煊居然只花了六个月就能腾出手料理他们了。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眸光微闪。
元谌闻言大怒,随手就将铜炉砸到了地上,香粉与白灰轰然跌落赤色氍毹上,瞬间染了一片狼藉,微弱的火星颤了颤,飞溅在空中,落下去就烧出几个洞来。
羊毛被烧灼的焦味混杂着异香,叫元谌更是心堵。
“元恭可以逃,却也是带着兵逃的,这顺阳,他必须守住,若守不住,元氏宗室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元谌冷笑了一声,“他必须守住。”
若宗室大臣都如元恭这般,也怨不得大周一日复一日衰败下去。
“要我说,陛下合该叫綦伯行收兵回防,此时两面夹击,便是北面赢了又如何,我们真要抛弃晋阳这等富裕的粮仓不成?”
天下分南北就罢了,大周再分南北,北边的势力要想打回南边可是难上加难。
必须守住中原核心。
元谌垂着脑袋,“若北边败了,咱们的地方又要小了,好歹保住一边胜。”
“必须守住!”他咬紧了牙关,眼中难得显出了元氏子孙该有的刚烈傲骨,“不能退”
元煊是真的没想到在晋阳危急的情况下,元谌还能稳得住不北逃,綦伯行也没有拨人回防。
太稀奇了。
按照她原来的预料,要么攻不下太原等,但至少啃下綦伯行的大本营肆州多郡,平一平北地。
要么元谌北逃,再度退让。
没想到元谌居然顶住了。
攻城陷入僵局,李英水只能围了晋阳。
城内粮草丰盛,只怕还能坚持不少日子,眼瞧着不能顺利推进,李英水思索再三,决定一面围城,一面伺机从别路绕向肆州。
既然对面的士兵都在城内不敢出来,只一味防守,那总要搅浑一方。
元煊收到战报是在刚刚确定了监国的臣子,准备亲征的时候。
她看着新造的甲胄,听着下头人来报,思量片刻,“那恒州怎么样?”
“广阳王最开始担心宇文鸿趁机作祟,所以不敢太放开兵力,好在朔州的鹿都督率兵支援,万都督又派了一支军队骚扰宇文鸿所在的城池附近,游击作战,不断骚扰,广阳王腾出手,自然不再输了。”
元煊点了点头,这次亲征,她将元葳蕤、长孙行留下来,又提拔陆金成,牵制着崔耀,一道监国,凡事得四人商议才能决策。
她知晓崔、陆两个人某些时刻也会达成一致,难免有些不放心,元葳蕤再是长辈也没长多少,还算年轻,不一定压得住帝师和勋贵八姓的元老,她思索再三,还是请了个人出山。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当年力挽狂澜带着郑家全身而退的博陵长公主。
又是宗室大长辈,又是汉人四大世家的老封君,也曾为女侍中,德高望重,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很清楚。
元煊亲临公主府,也不提要长公主参与朝堂,只说长公主的小孙女与曾外孙女在女学里成绩优异,想来也是家学渊源的缘故。
请她出山,不求其他,只求她亲征之时,长公主替她看好宫内与学馆琐事,总不能叫孩子们哗乱起来,没个人管,听风就是雨的。
博陵长公主已经满头华发,听到这话,心里了然。
她见过安太后掌权后对宗室贵族女子的好,也更曾经趁文太后的东风,上过女学,更知晓元煊话中究竟要她做什么。
孩子?她的晚辈遍布朝堂,哪个她不能叫声孩子?
“可我只是个享清闲的老妇人,郑家的事儿都不管了,陛下如此重托,我倒是怕那群孩子上房揭瓦,我也弹压不住。”
元煊含笑,“郑家一脉清流,可元氏子孙血脉里总是渴望看着霸业铸就的,难道长公主就只记得自己是郑家的老封君,不记得您也是我们元氏的长辈了不成?”
“如今元氏几经波折,再经不起分散了,长公主惦记郑氏荣耀,也请顾念大周安稳。”
元煊说着,行了个晚辈礼,“我知晓您是躲懒嫌麻烦,您看着小辈争来争去,左不过那些事也倦了,是以也不必多看顾,只小辈闹起来,还请调停一番。”
老人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轻声问道,“你如此费尽心思,牵制朝堂,平衡势力,为何非要出征呢?”
“因为……”元煊扬起脸,“古往今来,我元氏君王不都是如此吗?”
大周君王重大战役必将亲征,也正因为如此,君王的威武才能照耀全国。
她有什么不一样呢?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她会做得比前人还要好。
如此理所当然,博陵长公主转瞬之间想了许多。
元煊是女子,是第一个继承皇位的女子,但她是元氏君王,是大周皇帝。
她比其他人都更知道,元氏子孙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是争胜的热血,若君王势微,其余宗室必将揭竿而起,大周的君王,需要强硬。
所以从来如此,理所当然,为何不做呢?
哪有什么不一样。
朝堂再不稳,也不会有人在洛阳造反,元煊只是担心朝堂上有人伺机给新政改革使使绊子,吵起来,元葳蕤吵不过而已。
守卫京都掌握军权和真正施行政策的官员,全是元煊自己人。
但元煊非要万无一失。
博陵长公主元云华长叹一口气,“那我就替你补全最后的万无一失。”
谁让唯有她还就这么理直气壮,坦坦荡荡说,你也是元家人,凭什么不能主持元家事呢?
连元云华自己都忘了,她不仅是公主,也是元家的人。
她姓元啊,大周国姓,宗室长者,凭什么不能管。
旧日从凤阙檐下飞出来,被圈养在繁华锦绣的软卧中的凤凰,重又盘旋回了皇城之上。
旭日辉耀,凰凰可昭。
元煊安排好一切,亲率军队,直奔晋阳。
想占据中原?扼住洛阳与北地连接的咽喉?
谁给元谌的自信,没有綦伯行,他还能守住晋阳。
南境还在观望的宗室大臣,该看看这大周新王,究竟能不能牢牢抓住大周的国土了。
想南奔?想起义?想投奔别人?另立新王?
此战若胜,那些左右摇摆之人终将虔诚俯首,倒向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