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年清楚记得与张天师的初遇，那时的张天师虽样貌普通，却是眉眼飞扬的少年模样，如今十八年过去，记忆里的少年，却已经大变样，若非对方含糊着呼唤他的名字，即便路上擦肩而过，他也不能相信这就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江秋年怀抱帷帽低头望着斜靠在层层被褥之间的男子，十八年前他自称自己已经120岁，谁都以为他已习得长生不老之术，可是眼前的人五官平平，已经长成一个中年男子的模样。
“张天师？”他语气里全然是不敢相信。
“秋 ……秋年，咱 ……咱们又……又见 ……见面了。”张天师的眼中有真正的欢喜，他伸出颤抖的手，努力想要坐直身体。陪在他身边的是两个面容相似，大肚如萝的女子，见他想要坐起，忙一左一右吃力的将他搀扶起来。
“你怎么了？”江秋年的声音里有真正的关心，他自幼早慧，总是轻易察觉旁人的愚蠢与无知，只有张天师是不同，他来自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懂太多他不懂的东西，他在心里是拿张天师当知己朋友的。
“泄 ……露太多 ……多天机，被天道 ……惩罚 ……罚了。”张天师咧咧嘴想要笑笑，一道晶莹的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出来，左侧的少女熟练的抽出帕子帮她抹去，年轻的脸上全是麻木之色。
“你不是告诉他们说这是渡劫的五衰之相吗？”
“一 ……一样的。”张天师大口喘着气，“这 ……这里灵 ……灵气 ……匮 ……匮乏，我 ……我可能 ……可能撑 ……撑不 ……不过去了。”
“你们都出去。”江秋年冷声吩咐，见屋中几人不动，他忽的将手里的帷帽狠狠摔在地上，暴怒道：“都滚出去。”
吴管事对着服侍在张天师身侧的两位女子道：“两位姑娘也出去吧，我家老爷与张天师是旧友，他们有要事相谈。”
两位女子看到张天师微微点头，这才怯怯从炕上下来，笨拙的捧着肚子离开。
吴管事将不情愿的夏元吉推出房间，正要关门，却听江秋年道：“你也出去。”他没有迟疑， 乖觉的走了出去，并为他们关好门。
房中一时陷入安静，只能听见张天师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你是谁？”江秋年声音低沉。
“秋 ……年 ……你 ……你不认 ……认识我了？”张天师嘴角抽动了两下，不知他是想笑，还是单纯的控制不住肌肉。
江秋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我曾经看过一个传奇故事，讲一个仙人下到凡间，皇帝为他修庙宇，百姓都恭维他，人人都爱戴他，可只他自己知道他在仙界不过是一个一点仙法都不会的低微仙侍，每日里只负责给神仙们洒扫庭院。”
“你 ……你什么 ……意思？”
“其实你都是骗我的对吧。”江秋年惨然而笑， 他并不是愚昧之人，这么多年他也会反复思量，除了见到白光中的世界外，张天师的所有情况都只凭嘴说，他并没有见过张天师施展过任何神法仙术，他愿意相信，只是因为他想活着。
“我 ……我没 ……没 …… ”张天师摇头否认，结果因为太过急切整个身体都开始筋挛抽搐，奇怪的味道传出来，张天师身下的被褥晕开一团深色的印迹，又羞又恼的之下他狠狠捶了一下床铺。
“对……对 ……”
江秋年已经无心再听，他转身离开，对着门外的吴管事道：“回去。”
吴管事见他神色凄楚，不敢多言，忙先行去开院门赶马车。
马车里，江秋年背靠车厢，怔怔望着虚空，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其实人血的滋味并不好，但他要活着，他只想活着，他怕自己死去会被人遗忘，忘了他的聪明、他的优秀，只叹息一句：可怜英年早逝。
在走投无路之时，他遇到了自奇异世界而来的张天师，他不是没看出张天师的不靠谱，可他没有办法，他想活下去，可那个时候药石对他的病情作用已经不大。
无论是魔修的法子，还是鬼修的法子，于他来说都是救命的稻草。
他说：“只要能活下去，我愿堕入地狱。”
他清楚记得张天师唇边的笑意：“在我的世界里，有个地方叫萝莉岛，很多有钱有势的人在那里享受极乐之欢，寻求长生之术。”
他心中升起希望：“我不求长生，只要能如正常人般活着就好。”
“这最简单不过。”张天师笑容魅惑，“曾经有人全身上下只剩两根手指能动，最好的医者断言他只有五年寿命，可他活到了76岁。”
“真的？”
张天师摇摇手指，“我们神仙不骗人。”
“是什么法子？”
“血，孩童的、少女的，因为恐惧他们的血会分外香甜，还能治百病，让人返老还童。”
第一次吸血，那滋味并不好受，他饮了两口吐了半宿，吐到涕泪横流，他奄奄一息俯在床上痛哭，他也只是想活下去啊。
堕了魔道，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像魔，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可怜的吸血的妖怪。
他没有魔那般坚定的意志，他不像魔那般不识善恶，他知道自己是错的，他也会被良心刺痛整夜难眠，他更像是一个软弱又无用的妖，一边流泪一边沉沦，一边吸食着孩子们的血液，一边大把大把花钱买心安。
他并没有放弃寻找更好的大夫，钟离尘无意出现，他认为是上天对他的怜悯，她让他断绝那些奇奇怪怪的保养方法，他犹豫了半天选择了相信，毕竟没谁比他自己更知道，他有多厌恶那样的自己。
他也没有料到，身体竟然真有了起色，他渐渐能像健康的人一般睡个囫囵觉，吃掉整碗的饭，走几步路也不会大汗淋漓。
再然后……再然后……
他伸手挡住了双眼。
苏眉的出现是意外，也是恩赐，他不想将她拖入自己污糟的世界中来，只是她是那么好看、那么温柔，他想什么她都懂，他说什么她都会笑。
曾经他只想活下去，为此他不惜堕入地狱。
如今，他想与苏眉和阿冉长长久久。
他不该来的，他不该戳破谎言，让自己再也找到理由去原谅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