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海之滨,方圆万里,目视无极,狼烟蔽日,黑云压顶,不知时辰。
铁骑奔腾,横刀立马,马蹄之下倒下士兵的盔甲被踩碎,唯留的肉身亦四肢分离。长矛与剑戟碰撞的声音刺耳,却又渲染出另一番安静,这是死亡弥漫的安静,是心底绝望的安静。岸旁残迹中有渔船的残骸,晾晒渔网的木架,暗红色的海面上随着浪淘漂浮着,碰到一团堆积的尸体,又在原处打转。可以想见,以前这里当有一处以捕鱼为业的渔乡村庄,不知战事来临前,是否有人获悉天降灾祸,而带着家小,背井离乡,在无人知晓之地求一线生机?
或是毁家纾难,扔掉了船桨,以血肉之躯抵挡过敌人的战马铁骑?
绪赫行让阿月去往营帐处,其实营帐已经没有了,淳于弋作为军队主帅早已经直面敌军,在前线杀敌,所谓营帐,不过是远处那朵朵白顶的坟茔,如开在冥界一途的曼珠沙。
此战之外,是否仍有战场?此刻无人有心去推测和猜想。苏卫王城此刻是什么景象?也没有人转身回望看一眼故土家乡?悬山之中仙人遗迹是否也被暗中捣毁?驻扎守土的那队人马,是否已经尽数埋在霜雪之中?更无人再思及……
那日阿月的梦境已经投入现实,扯着师傅哭泣的时候,从没有想过那个梦境其实是上一世记忆的投射,起初甚至以为是风寒之际,头脑混沌生出的梦魇。此刻,眼前拉开的是战旗破碎,淬锋军的淳于寒安将军在不远处,已经从战马之上下来,一柄长戟生风,挥舞过去,带着无尽杀气穿身数名敌军,倒下的敌军身上,冒出一缕不知真假的红线,又同沟壑之中流淌的血水一道,向漓海流去。
漓海之中,在海妖妺的手笔之下,因龙漓囚禁此处,早已生灵全无。此刻的海在风浪中,死寂海水不断拍打着这一片沙土,一层又一层血痕残骨,在冲杀的命令之中,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最后的丝丝理智也更荡然无存,但战场之上,肉搏之时,何为理智?
而莨国精锐此刻已经无需尽出,目光越过那些方阵和铠甲,在训练有素不移方向的铁靴踏步沉闷声后,阿月看到,端坐在人群之后,八匹战马拉着的车架之上,雪青色的帷幔罩住莨国主帅,此刻端坐着由众人护拥前行。
海风将帷幔吹起之时,许是看到淳于弋已经双肩中箭,砍断箭尾仍誓死不退的模样,激怒了这位迫不及待要吞并眼前土地的新王,他乘着海风亦持着一杆红缨枪,踏过人群,雾山一般的盔甲,如同一团乌云,从众人头顶滑过,直向淳于弋与淳于慕而去。
他脸被头盔掩盖大半,仅露出的半幅模样,露出鹰一般锐利目光的眼睛,阴鸷非常。阿月大惊,这人,同此前所见已经极为不同,判若两人,此人,正是万乘城中,领着他们的那一位纯善无辜,极易哄骗的莨国王之子。
原来浮线于此,当初他的天真和笃定,还有万乘二字的深意,原来如此!
恐怕在他眼中,他们几人,淳于弋、淳于慕、她自己还有师傅迟娑,都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是阻碍莨国立下万世基业的仇人,而这样的血海深仇,与吞并天下的野心缝合,正好符合了海妖妺口中的那些人特征。
此役,归根结底,仍是海妖妺所主宰。
眼看着这人将一匹战马之上持刀迎上的人踢飞,直指离他近些的淳于慕,阿月飞奔前去,手中的长剑乱砍着,勉强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淳于慕,小心。”阿月边冲上前去,边喊着。
这段记忆之中,阿月并没有多大的神通一般,劈砍的手法老练之中又带着生涩。在嘈杂喧嚣,杀戮未停,喊叫嘶鸣未停的战场之上,这个声音显得如此微弱。
但是淳于慕仍然听到了!这个声音似乎唤醒了什么一般,翠绿色的光从天际破云而来,将莨国主帅与淳于慕之间猛烈划出了一道长沟,浑浊的水迅速灌入,形成一条隔绝冲锋的长河。
而阿月亦在此刻,手中长剑砍向了挡在自己面前的最后一人,那人头颅滚地,眼中惊恐渐渐变成空洞,阿月惊在原地,亦愣在原地。
阿月并不知道战场之上这些人到底是谁,只是对自己,这样一剑砍断别人脖颈的自己,十分诧异。因而,即使已经看到莨国那位不知名姓的王之子,如今战场之上的另一位主帅,望过来之时,眼中凶狠更甚,在面对这样一条长沟无法跨越的当下,更被激怒,迅速掉转马头,朝着自己而来,自己却无法动弹,身体被定在了原地。
一身薄衣,套着不合身的戎装,阿月此刻更觉天寒地冻,愣在原地只看着地上那颗头颅生出一根根红线,又渐次化为血水。
敌军主帅几步跨马,已经距离十步之遥,长枪挥下,正向阿月。
“阿月。”淳于慕大喊道,持着夜笙,飞越过长沟,迅速飞身到阿月身旁,将纹丝未动的阿月迅速拉离了长枪之下。
“你怎么来了?”淳于慕护住阿月问道,阿月此刻脑中空茫,无数不知模样的身形一一闪过,她头痛欲裂,勉强回复道:
“绪赫行来找我,说……”
阿月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一声惊恐的“将军。”
二人循声望去,看到淳于慕胸前被一杆长枪插入,向后倒去……
所有人停下。
死寂、静默。渐起微声呜咽,似有人哼起了遥远的歌谣。
而迅速,战鼓雷动,号角声起。这是莨国胜利的号角,更是苏卫灭亡的丧钟。
剩下一成苏卫将士,在淳于寒安一声悲恸万分的:“天亡苏卫、天亡苏卫!将军!将军啊!”之后,皆就着手中武器,欲自刎殉国。
就在此时,天地飞花,暗香浮动。
漓海沿岸,如血色花国一样的海水停止了流动,飘动的烟尘亦停了下来。天地间一切都静止。
阿月开始观赏所有胜者脸上的狰狞欣喜和狂放,所有败者死前脸上的悲愤无望和平静。在诡异之中,阿月却仍能动身自如,看着天地间花瓣的飞舞,一片一片皆悬在所有人的胸前,倒下的,站立的,死去的人的胸前。
前方有一人踏花踏云而来,正是闭关未见的师傅迟娑。她走到阿月面前,伸手擦去阿月脸上的血渍,对自己又不对自己道:“为师错了。”
“师傅?”阿月不知其意,只是悲伤过甚。
迟娑似乎看着阿月的眼睛,又似乎透过阿月的眼睛在看向别处,脸上是慈悲,眼中是清澈的泪水,泪水未落,只是氤氲在眸中,掩盖着那一层苦痛,她说道:“虔念无色,竟威力如此。封住了我对凡世变迁的感知,却让我能悟出我的劫数。海妖妺,留下的那道难题,冲破了虔念所封,为师知道了破解之法。只是……太晚了。”
迟娑看了看已经倒下,在血泊之中,马蹄踏过的淳于弋,还有他身边也已经力竭而死的风齐,淳于弋手中长枪已断,少年将军,就此陨落。
“怎么会无关呢?芸芸众生,还有你,怎么会无关呢?”迟娑自语道。
“师傅……”阿月嗓子发紧,哽咽悲戚。
天地之间花瓣纷杂如雨,从她立身之处,又远过无边无际,越过无涯漓海,翻过山川河流,似要包裹整个世间,在静默之中,迟娑似乎从额心取下了一片更为微小的花瓣般,就着指尖的微光,在空中画下一道道不见痕迹的符文,而后那一直跟随着她的荷包开启,迟娑另一只手,指尖滴落一滴鲜红的血。
此后,荷包之中旋飞出浩瀚之力,迟娑长发飞舞,暮色被点亮,而这道力量涌过符文的空中,随着那些花瓣的方向,迅疾飞往了四方八面,悬于人心之上的花瓣,被这力赋予了力量,没入心脏之中,而后化作了细针又飞出身体。
不消片刻,天地细针如雨丝,又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迟娑身旁,细针沾着血光,红色点点如初春的红梅,指向了迟娑的额间。阿月见迟娑看着此刻自己似被万马千军围困,笑了一笑,再次自语道:“也不难,为何此前竟从没悟过?”
而后,见她迅速盘腿虚浮于空中,手指如莲花未开,放于两膝之上,细针涌入了迟娑的额头,这样不间断地持续了许久,阿月瞪着眼睛看着,眼中亦不断地流出泪来,这泪不为师傅而流,为谁,却无从寻起。
最后一根细针没入迟娑额中之时,她一口鲜血喷出。
“师傅?”阿月哭喊道。
迟娑未答,荷包再次开启,迟娑周身光芒强弱不定。这是师傅当初闭关结界之内,冲破禁制之时有过的景象,而后她睁开了眼睛,将手探向荷包,一滴纯色之气,落入荷包之中。
荷包合上,与往常无异,化为无形。
阿月变成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一般,变成了一丝空气一般,迟娑未理会而穿身走过了她,径直走向了已经倒下死去的淳于弋。她斜坐在旁边,将淳于弋轻轻抱起,满是血迹和泥泞湿沙的脸上数道伤痕,身上的几处伤口已经无血可淌。
迟娑挥手,一道结界将二人障住,阿月不知师傅要做什么,只是,不多一会,结界消失,师傅脸上无光,嘴角血迹之上再次盖上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魂魄……为什么?”师傅跌坐原地,问道。
旋即,她又苦笑开来,道:“无妨,这个世界不好,我还你一个,更好的世界。”此后,天地无色,阿月似乎开始回溯自己一生一般,时光在倒流,又似湍急流水急急将她推向前方。雷声不休,眼前的淳于慕和战场,甚至整个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天似也破,地似开裂……
正当四人在记忆之中,看着这番场景不知所措之时,霁欢已经带着她们,离开了记忆的世界。霁欢有些不适,闭着眼睛,捏紧了拳头,正尽力调息心神。
音楠握着她的拳头,灼热的体温熨帖她的手背,为她缓缓输出着内力。
看着难受的霁欢仍是一脸焦急,这样的功法,商炏用的时候,他就知道对元神损伤极大。虽方才只是同享记忆之景,功法并不完全一样,但毕竟神思相合,加之幻境之中,看着此刻霁欢这样,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担忧。
炎胥萝见过这般场景,离开记忆之景神思也震荡,自也是焦心等到霁欢调息完成。耿青穆恢复的快一些,也不知前原,问道:“这是怎么了?”
音楠眼刀杀过去,耿青穆闭嘴。
“无妨了。”霁欢睁开了眼睛,看着关切的三人道,“都看清楚了吗?”
“这就是你们经历的……幻境?”炎胥萝思索着方才所见问道。
“未免太真实了,只是在记忆之中所见,便更够感受到这般真实,实难看出,这是一道幻境!”耿青穆感叹道。
音楠淡淡开口,“若非如此,怎么会让人耽于虚幻?”
“那,方才所见就是幻境的结局?”炎胥萝又问道。
“是。最后便是幻境结束,这之后我没有了任何记忆,如同步入一段黑暗,黑暗尽头跟着光出去,便是再次醒来,不过,已经又是沙漠之中初见迟娑师傅了。”霁欢点头道。
“可这……能看出什么来呢?”耿青穆问道,想及音楠那个眼刀,又忍不住嘟囔,“若是君上师兄也能记得一些,霁欢便不用这样难受,或许还能有些其他线索。”
音楠再一个眼刀过去,耿青穆暂时说不了话了。
炎胥萝也白眼了耿青穆一眼,不耐烦地拍了他的手臂。
霁欢笑着看向他们,道:“怎么能说看不出什么呢?执念憾悔,若有,那便是师傅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世界不好,还你一个更好的世界?”音楠疑道,“可是,你不是觉得这个幻境并非先君上的记忆所结?若执念憾悔是这个,不是更加证明这就是先君上的记忆吗?”
霁欢眉头微皱,顿了顿道:“是啊……但,我仍觉得这记忆并不属于师傅,或者,并非全部属于师傅……总觉得,错过了些什么……”
几人思索间,隐约听到外面有马蹄之声,这个马蹄声有些熟悉。
“信。”霁欢和炎胥萝几乎异口同声说出。
“信?”
“是,霁欢也觉得那封信很重要?”炎胥萝问。
“嗯!那封信,我没有看过,只是放在了师傅的门前,但是,我觉得那封信,应当能助我们找到这个症结。”霁欢道。
“移景之法中,时间流动不同,难道那马蹄声是绪赫行送信前来?”音楠亦道。
霁欢点了点头,道:“幻境之中诸事并非完全一致,但总是指向那个最终的结果!”说罢看了看几人,又道:
“我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