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海州商人势力,或者称资本势力的壮大.....哦对了,这个过程其实百年来一直在低调发展,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官府控制不了的庞然大物了。”
“根据我从他的笔记得出的结论,这是我的父亲主动展示的,其目的就是引起朝廷的敌视和警惕,让整个海州的秩序陷入混乱,他才有机会重组秩序不是吗。”
“果不其然,朝廷以铁路的控制权,货币的印发权,商会的监督权为要求,一道圣旨跟着锦衣卫下到了海州,引起了商人势力的震动。”
“朝廷要的不仅是权,还是钱。此时的海州不过玖华七分之一的大小,却占了玖华三分之一的人口,二分之一的赋税。”
“如果朝廷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就此无忧三十年。北方的战事也完全可以用钱砸赢,玖华的势力可以遍布大陆东方,北方,可以和玫英人在海上一决高下,可以在南琉的开发上分一杯羹。”
“琅权氏恐怕也会成为千年以来最伟大的皇族姓氏吧,功绩比肩秦皇汉武,与拓土之君齐名。谁不想在十八世纪看到一个属于玖华人的黄金时代呢。”
“但我的父亲,他要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他说他要一个变革的天下,一个可以议论的天下。”
“怎么说都无所谓了,他说他想要的是类似玫英的君主立宪体制,议会共和体制,可说白了他其实想要的就只是自己代替琅权氏而已。”
“玫英的皇权还有很大的力量呢,各州郡大员都是皇上的心腹。他竟然敢在千年皇权的土地上说下如此悖逆之言,我都觉得他步子未免太大了些。”
“海州的商人,商会,商行激起了很大的反弹,他们发起了保路运动。而朝廷的江南大吏,清平皇帝亲自安排的海州牧,陈孟仪陈大人,则带上兵残酷镇压,抄了许多商人的家,杀了不少人。”
“我和弟弟,母亲,也就是在那时候被父亲抛弃的。”
乔玄木说到深处,声音不觉咽懦,沈墨七拍了拍他的背。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海州商人和朝廷的矛盾爆发,矛盾走向,一切都是他亲手策划的。朝廷有他的人,州牧那里有他的人,商会也有他的人。他明明可以把我们接走的......”
“可他没有。他让我的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留在了金陵,于是我们只能看着母亲的家被抄没,我们三个流浪街头,啃馍馍,乞讨,跟着戏团学表演,看着母亲跟人......”
乔玄木最后几个字就是说不出来,跟噎住了一样,他的泪水沾满了脸颊,这是沈墨七第一次看见乐呵呵的乔玄木哭的这么伤心。
“看着母亲出卖身体.....用弹琴棋书画的手去为那些肮脏的官人服务,背着我们晚上进畜生的家里,早上再回来....她明明可以不管我们自己走的......”
“当时金陵城被反围了,有其他有影响力的宗族招募了军队攻城。那时城里缺粮,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我和弟弟不饿死,母亲只能那么做.....”
乔玄木的眼睛死红死红,唇被他自己咬破流出了血。
沈墨七也在震惊中感觉到了他的悲悯,他不知道要是自己,会不会被无力感和绝望感逼得自杀...
“当海州的矛盾爆发到顶点的时候,他终于出手了。”
“招天下兵马,修坚船利炮,收江南人心。一时之间,玫英雇佣兵,玖华江湖军,海州民兵,家丁,死士,西式军队里的军官,全部都举起了他的旗帜,骑上幽州的骏马,拿着兵工厂里日夜生产的燧发枪,踏上了一去不返的谋反道路。”
“江南里的朝廷官兵第一时间被剿灭一通,清平皇帝彻底慌了,他召集其余八州兵马,甚至和北珏以某种利益达成停战协议,招北方军马南下,和江南军决战。”
“一时之间,兵力形成了三十万对三百万的劣势。”
“可是海州此时的经济生产能力已经远非其他州郡的地主经济可以比拟。枪,粮,炮,钱,船,马,后勤,拖得越久,海州的兵力,军力爆的越快。就像一窝蚂蚁,踩死的是一团小兵,从穴里出来的是一支军团。”
“仅一个月,父亲已经率军兵临帝州轩辕城下,在琅权氏的祖墓前祭拜,将京城团团围住。人们编出童谣和歌谣,说天下要就此易主了。”
“可以说,千古大业寄于此刻,要是成了,我恐怕也是个太子之类的什么东西。”乔玄木苦笑,“可谁在乎呢,我和弟弟,母亲,三个人都不在乎。”
“我的父亲出人意料的撤军了,谁知道为什么呢?也许江南还不稳固,也许时机还不成熟,也许只是他的浪漫主义情怀犯了,不想杀人了,他选择率军退回了海州。于是世界上少了一个皇帝,多了一个海州牧,仅此而已。”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世界还是跟没开战前一样,可我的母亲呢?我们呢?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百万黎民呢?”
“他到底算个枭雄还是屠夫呢?他的心思都放在计谋上,何曾放在爱他之人的身上呢。”
乔玄木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
“我的母亲在父亲身披金甲,率军来金陵城接她的前一天,以白绫一根,上吊自杀了。只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没有脸面见他,让他好好待我和弟弟。”
“她做这一切是出于女人的爱,却死于女人的贞洁。但也许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把她放在过心上,只是把她当成一个计划里,一个阶段中,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工具而已...只是他最初在金陵扩张势力的踏板而已....如今金陵饱受磨难,再没有什么有实力的大宗族可以和他乔氏比拟了。”
沈墨七很想让乔玄木别说了,因为他的情绪已经有些不对了。
“那个男人....我甚至懒得叫他一声父亲了。他继续娶了新的玖华女人,生了新的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让我和弟弟参与家业......我才不想做他做的恶心事,所以我逃到了这里,龙语学宫。”
“我很想浪费这个畜生的可能在意的东西,钱,权,世界。可我不喜欢赌博,更不喜欢把钱和权送给新的畜生,这个畜生的东西我一辈子也花不完.....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什么诅咒?”
乔玄木看了看沈墨七,沈墨七沉默了。他刚才还在觉得酒太贵了,能抵得上他吃一百年的饭,打五十年的工。而乔玄木则只是想把钱浪费掉而已,觉得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在折磨自己。
世界喜乐哀愁互不相通,真是怪哉。
乔玄木仰头将一杯桂花慕一饮而尽,饮下的还有自己的无奈和苦痛。
“我是个没心肠的人,吃不了苦日子,也没勇气抛下一切,重新去过流浪日子。”乔玄木一边哭一边灌酒,“这个老畜生的钱我要是花不完,我一生有愧。”
“乔兄了解的真清楚....”沈墨七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他的父亲,竟然能掌握时代的走向吗....还是说他看透了时代,然后跟着时代而行呢。
这才叫谋士,大儒,以身入局,落子天下。
相比之下沈墨七只是一个毫无成就的只会读笨书的人罢了,沈墨七竟然有点羡慕乔玄木的父亲.....虽然明知道他的做法有很多不对。
他只是羡慕他的....成就?
“那当然了,我和弟弟多恨他,一边利用他铲除流浪五年中的仇人,一边调查他的过往,试图找到他的弱点....可他怎么就能做到什么事情都天衣无缝,算无遗策呢....我拿他没办法。”乔玄木叹气忧郁道。
“他是叫乔....乔熙懿?”沈墨七突然想到了他的名字,他一个生活在世界边缘村落里的人,还真听周围的大人们说过这个名字。
“对,我一般叫他乔畜。”乔玄木摊了摊手,“不说他了,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当玖华皇帝?还是想在海州拥兵自重。”
沈墨七不自觉抖了一下眼睛,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很多玖华学生对乔玄木很顾忌,甚至会叫他「江南逆臣」。
如果他以后真想考什么功名,或者和朝廷的人有什么交道,他和乔玄木的关系就不能告人了。
朝廷....沈墨七突然想起来爷爷消失之日时,有带着面具的人也说自己算是朝廷的人.....
沈墨七还在思考,洛将离嘴唇轻动,“我去船外透透气,暖炉太热了。”
说罢,他就自己出去了。而乔玄木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沈墨七还在冥思苦想,试图从记忆中分析一些线索,一些能帮他找到亲人的线索。
那些从天而降带着冰雪的铁骑,背后是暗月的标记不错。
但烟塔卡娅距离璃州何止万里,它们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它们和爷爷究竟有什么关联。
朝廷里又存在什么势力,会去调查这些隐秘事件,和特异人士沾上关系。
沈墨七越想头越昏。
他突然感觉后颈一冷,风儿吹开门帘,空气随之变凉,他想着将离还在外边,便想出去看看。
于是他掀开帘子,一股寒气袭来,他呆滞地看着船外。那是皓月繁星,璀璨满天。
他们的小船独自浮在湖中,空中漂浮朦胧云烟,小雨点点滴滴。洛将离不知寒冷,凝望远处大山,星河落水,烟雨如梦。
“将离,天凉了,进船内吧。”沈墨七搓着手,哈着气看着将离。
洛将离不语,回头笑了笑,拿出一把玉笛,吸了一口气,闭眼吹奏。
沈墨七看着洛将离长长的睫毛,他那的脸上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寂寥。
悠悠笛声传来,笛声悲怆,闻者心伤。
船内琴声回应,婉转悠长,动人心弦。
沈墨七独坐此,静静听音,举杯长饮。
猿啼山上,一位女子道人盘膝吐纳,望着眼前的星河,左手托腮,右手落弈子。突然眯眼看向山下湖中,一只小舟孤孤然滞留其中。
那仙姿道人灵动的眼睛睁大,朱唇轻张,惊讶地看着山下小舟上两三粒人影,随后咯咯的笑起来,伸了个懒腰,扫掉耳边发梢上的红枫叶,闭眼倾听袅袅琴笛,仙乐之声。
如果沈墨七见到她,一定会眼熟,她就是当时在学宫长座下恭敬蹲跪之人之一,龙胤,白芷。
......
“对不起,对不起。”沈墨七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北山苏苏,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被藤蔓鲜花穿刺而过,鲜血顺着沈墨七的手臂流下。
北山苏苏只是摸着沈墨七的脸,把血涂在他的脸上,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沈墨七突然从船上惊醒,打了个冷颤。他又走出船内,呆呆地看着天空。
此刻估摸着已经是后半夜,不知何时已经飘起小雪,落在沈墨七的脸上化掉。虽是十一月,可在这大山之中也并不奇怪。
沈墨七擦掉眼泪,突然想起了龙息的日子,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当时血腥的战斗就在昨日。
他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举起酒杯喝一口,奈何已是空盏。他回到船内,坐在地上,看着已经睡着的洛将离和乔玄木,他放轻了动作,闭上眼却再不能睡眠。
北山苏苏....到底对他是什么意思呢。
她究竟对他是大人对小孩儿的关爱,还是女生对男生的喜欢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没杀他。她为他舔舐泪水,说同情他。
可沈墨七现在真的很同情她。
她活得一生似乎从来没有做过自己,她一辈子就是为了成为工具而活。为了成为工具而参加军事训练,在脱颖而出后也只是成为了更优秀的工具。
她帮沈墨七的时候,说那是她最自由的日子。
别想了,别想了......沈墨七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下来了,他屏息闭气,他不敢让自己的哭声打扰到别人,他大半夜的睡不着,他只是不经意间又开始思念别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生来总是要受苦,为什么人们总是不被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要蒙受非议,承受苦难,为什么人们追寻自由往往却被说成叛逆。
人们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人的一辈子是为什么而活的,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村子里有个叔叔说,人生说到底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劳作,赚钱,享乐,就是意义。
可连辛苦劳作后的享乐都感觉不到意义,只剩空虚的时候,人又能拿什么来麻痹自己呢。
沈墨七的一生都在随波逐流,他跟着命运的安排走到了这里。当他真正见识到北山苏苏为自由付出了什么代价的时候,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勇敢。
人和人生来本应平等,北山苏苏无条件的爱他,可他为北山苏苏做了什么呢,无非是在她死的时候为她合上眼睛而已。
她曾在湖边压在他的身上,用牙齿抵住他的脖子。她曾把他放在马上,把他的头埋在怀里策马狂奔,带他回自己的家。她曾在旅馆里,用怀抱温暖他,让他不要哭泣。
“你就是我的自由。”
脑海里情不自禁想起她的临别之语,想起她逞强温柔的笑。
失去她三年了,沈墨七才醒悟过来自己对她的依赖。
沈墨七用毛毯遮住泪水,看泪水像失控的水闸一样打湿一块又一块。
希望她在天堂安好,希望她下辈子,绝不要经历如此悲惨又无奈,徒劳挣扎后又没有结局的人生。
而沈墨七也要继续自己悲苦的人生,他还有很多人放不下,很多人要找到。至于他的终点会在哪里,也许只有时间能给他答案了。
船浮在湖上,雪越下越大,人鸟声俱绝,夹着猿啼山上的红枫,一片片鹅毛漫天环绕飞舞,如大幕渐起,倾落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