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从来没有下过那样大的雪,狂风卷积着雪片拍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乌压压染白了山郊的青松,风声湮灭在聂卿的耳中,满目苍白中,那一列缓慢前行的扶灵队伍格外刺目。
风雪带回了远归之人的音讯,聂卿已经不怎么记得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做的了,她只记得那两方巨大的棺木,自己浑浑噩噩地从崔令和何重武手里接过了什么,然后就一直走。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听见了守城士兵哽咽的声音。
他们说:送聂将军。
长街两侧站满了前来吊唁的百姓,白色的纸钱在火盆中化为灰飞,颤颤地往不名之处飘去,似乎真能把生者的哀思带往亡灵耳边,聂卿看见小孩和妇人哭得不能自已,年轻的搀扶着年老的,他们满面悲色,一声声地重复着:“送聂将军。”
聂卿意识恍惚地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那是两面明旌,上面用浓重的墨写明了它们的归属。
“聂河之柩”、“聂稔之柩”。
聂卿不知道他们口中这个聂将军叫的是谁,但是棺材里躺着的两个人,都是聂将军。
她记得自己看到将军府的牌匾时腿下发软,头一次那么厌恶白色,高挂在门匾上的丧仪明晃晃地提醒着她,此时此刻并非是梦,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安静地躺在棺木里,正等着她把他们带回家。
是福乐公公一把扶住了她,聂卿意识到,是隆庆帝亲临将军府了。
楚锦书等在灵堂前,隆庆帝在旁边扶着聂老夫人,聂卿手里拿着那两根明旌,颤巍巍珍而重之地把它们放在了堂前西附,转身直挺挺跪在楚锦书面前,她对着隆庆帝和聂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女聂卿,已带父兄回家。”
隆庆帝把她扶了起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颤声道:“鲤奴不怕,有皇伯伯在。”
楚锦书眼睛里满是血丝,她这三天不眠不休,水米未进,厚重的棺木被她缓缓推开,聂河紧闭双眼,身上已经由西疆专司入殓的百姓为他收拾过了,就这样看着,除了脸色青白些,和往昔睡着时没有分别。
傻子,她意识恍惚地想,你睡觉时总是鼾声如雷,为什么现在不响了?
棺木继续往下推,聂河身上还穿着战死时的那身玄甲,楚锦书目光下移,看见倚在尸身旁边的那柄鬼头刀时,眼神终于狠狠地颤动了一下,她俯下身子,伸手去触碰裹了白布的手腕,明知不会有人会如过去那样冲她憨笑着回答,还是轻声问了一句:“你的手呢?你的两只手呢?”
楚锦书终于强撑不住,萎下身子倚靠着棺木,失声痛哭,“聂河,你的手去哪了?!”
聂卿记得另一具棺木是自己亲手推开的。
她扶着兄长的棺木,出神地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的人,隆庆帝站在她身后,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
里面这人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口,看上去狰狞可怖,聂卿一时无法将这面颊被毁的少年与她惊才绝艳纵马长街能引得满楼红袖挥尽春风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她与寻常姑娘不同,不喜欢诗词歌赋,只喜欢舞刀弄枪,但虽是这样,满京城的闺阁贵女,却少有不喜与她作伴的。除却她本身的性子,还因为她有一个能压得下满城世家贵子的兄长,聂稔是圣人亲自开蒙的,众皇子中也只有太子有这个待遇,武艺是父亲教导,十五岁时于宫宴之上一篇随性赋文引得帝师喝彩,自那时起,便有人时不时地在聂卿这羞涩地扭着帕子打探消息,“你阿兄,可有心悦之人?”
聂家藏二宝,一玉合一鱼。
“璋奴!”聂老夫人扑过来,痛苦地叫了一声聂稔的小名。
隆庆帝刚想上前,宫中有内侍来传急报,来人行色匆匆,隆冬腊月却满头大汗,他躲躲闪闪地看着跪在灵堂前的祖孙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道:“红甲兵已入宫门,右相和侍郎们急请圣人回宫。”
红甲兵,是大燕专为战事在军中所设置的一个兵职,他们从不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但都是京城锦衣卫所培育出的能人,所骑的也都是马中万里挑一能星夜骑驰的乌骓马,可日行千里。
隆庆帝眼眶微红,他没再看棺木里躺着的二人,转过身对着聂老夫人作了个揖,聂老夫人被扶着拐杖站了起来,她强忍悲痛,拍了拍隆庆帝的手,如对待他幼时那般,“燕奴,回宫去吧,勿要过度悲痛,大郎和璋奴拼死护着的东西,还得你去守啊。”
隆庆帝心下大恸,但内侍催得急,他只得最后给聂河与聂稔上了香,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将军府。
红甲兵带回的第二封战报上说,此战大败害得八千勇士命丧他乡尸骨无还的原因,是聂家父子好大喜功轻敌无知,聂河自恃兵法无双,未曾将西戎联军放在眼里,聂稔更是年轻气盛,不顾他人劝阻,致使八千兵士被围,尽数丧命于敌兵刀下,且主将战死,军心涣散,若非沈将军带兵驰援,一箭射伤迦婪若,此战必败!
聂卿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听见这个消息时是多么地震惊,但这个荒谬的消息,却是的的确确经了西疆军的手,由红甲兵千里迢迢呈到隆庆帝面前的。
她可阿耶,自隆庆帝登基之后,就自请带兵去守西疆,这么多年未曾懈怠一日,他从未觉得西戎十六国不是什么威胁,聂卿印象很深,聂河曾在她阅读兵书到骄兵必败那一页时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人人都道西戎十六国不足为惧,他们只能依赖胡商与各国通商,贩卖他们的香料丝绸珠宝玉器甚至是美人,但鲤奴你要记着,我曾与西戎十六国为首几国的几位国主谈过往来通商之事,他们各个都包藏祸心,就像在小时候蛰过你的沙蝎子,它们与黄沙浑然一体,可尾刺上有剧毒,虽然不起眼,但被刺一下也得剜下一块肉来,绝对不可小觑。”
她阿兄待人处事谦和有礼,自小就通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跟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比武切磋时都不曾轻视于人,替她收拾烂摊子的时候都会处理好一切后续,从未让阿耶阿娘知道半点内情,面对十六国西戎联军又怎会轻敌冒进?!
且聂家军众都是跟着父亲一路南征北战过来的,留在现在的聂家军无一不是精兵,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拿刀搏出来的,配的是整个大燕最好的武器,个个都能以一敌十,怎么会像屠宰场里的羔羊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任由西戎人屠戮呢?
按照望京的规矩,死于他乡之人要在家中停灵三日,方可入葬。
第三日,将军府奠仪未解,照着国师算的时辰,卯时三刻,府门大开,崔令何重武及一干扶灵兵士,抬着聂河和聂稔的棺木,聂卿站在门口按着丧仪大喊一声:“起灵。送归。”。
楚锦书和聂卿站在棺前,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城外走去,似乎是有所感应,眨眼间,天空便又飘起了大雪,楚锦书怀中抱着聂河的灵位,聂卿怀中抱着聂稔的,鹅绒白雪落于头顶,与身上麻衣相着一色,聂卿不知为何有些心慌,突然低声喊了一句:“阿娘。”
楚锦书并未扭头看她,只是放缓了声音回了一句:“鲤奴莫怕,阿娘在。”
聂卿便不再说话,一行人行至城外,变故陡生。
一个身穿重孝的妇人眼眶通红满脸痛恨地穿过人群扑了过来,她手里还拿着两个东西,聂卿眼尖,她眼神一凝,将楚锦书拦着身后,左手扶着阿兄的灵位,右手灵巧地在空中劫住了那两个东西,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两枚圆圆的鸡蛋。
妇人见鸡蛋没有砸到棺木上,想要继续往前扑,却被送行的群众直接拉住了两条胳膊,她却拼命挣扎着,“圣人不公!此等轻敌致使险些兵败的罪人,有何颜面以人礼下葬!”妇人似是恨极,拉着她的两个人竟觉得她有挣脱之势,又听闻她嘴里责问皇帝,哪敢把她放开,只能咬牙拉得更紧了。
“我恨,我恨啊!”她歇斯里地地喊道,“我家二郎不过十六岁啊!他今年才入的风营,尚有大好的年华未曾度过,若为国尽忠我也无言,可聂河聂稔,此二罪人害得八千将士无辜惨死于西戎刀下,圣人为何还要袒护罪臣!”
送行的人群突然喧闹起来,聂卿明了必然是有人借机生事,她心下一沉,西疆还在打仗,这妇人说的并不是假话,但是红甲兵所呈的战报除了内书房的几位大臣和隆庆帝自己,并不可能有旁人知晓,若不是福乐公公告知,她们祖孙三人也不知道这消息。
她往那妇人面前走了两步,掷地有声道:“我阿耶带兵镇守西疆已有二十余年,爱兵如子,将军府中的开销都是倚靠府下的佃农商户,我阿耶的俸禄,从未给过将军府,全都分给了那些为国战死的将士,我阿兄也是如此,自任副将以来,除了为阿娘与我置办过几串手链,所得俸禄也尽数分给了他们,我阿耶与阿兄带兵从来谨慎,镇守西疆从无败绩,绝不可能轻敌,西疆战事未明,阿婶不如等等。”
一时两相无言,楚锦书从棺前走来,牵过聂卿的手,淡淡补了一句:“若当真是大……聂河,轻敌而致此等惨事,我楚锦书必偿命,聂家名下所有店铺农户所得,会尽数分给那些将士。阿婶勿忧。”
她牵着女儿,留给骚动的人群一个坚定的背影,重新走回了抬灵的队伍前,朗声道:“起!”
队伍便再度动了起来,等到了邙山,两具棺木上都积满了雪。
聂卿最后再看了父亲和兄长的棺木一眼,拿着钉子,亲自钉了下去,她拿过铁锹,对着棺木铲上第一锹土,而后立在旁边,看着平坦的地面上立起两座新坟。
生死总是这样无常,总是听上去离鲜活的人那么遥远,却也不知,命途多舛,坟头里,总是又添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