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卿与李明溪二人出谷之时心情不错,待在佛母城中的江子岳这几日过得几乎是寝食难安。
自那夜风营小队外出探寻倒篮沟已经过去七八日了,小队中七个人无一人有音讯传回,荣申派兵出去找了好几次,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七人就好像突然之间消失在了茫茫的戈壁之中。
风营中人还想继续外出寻找,可是军中突然生变,圣人一纸调令,荣申升任西疆军统帅,整合三军严阵以待,沈逢川被调回了北疆。
江子岳在沈逢川离开佛母城的前一夜,才接到他的召见。
营帐内一股浓浓的药味,江子岳掀开帘门的时候心里一惊,沈逢川坐在那张行军床上,正双目紧闭地由着个老大夫给他扎针,他面色青白,嘴唇上只有淡淡一层血色,两颊更是消瘦衬出脸骨突兀的棱角,他上身赤裸着,胸膛上腰腹间缠满了可怖恶心的紫色瘢痕,整个人看上去病态十足,与传闻中的虎将形象相去甚远。
那老大夫下针倒是很稳,牢牢地将沈逢川扎成了只刺猬,荣昭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大夫身侧,手上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等最后一针下完,老大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捞过那碗药递给沈逢川,欣慰道:“幸亏是赶上了,大帅喝完这碗药,体内余毒大概就可以清完了,身上这些瘢痕过几个月就会尽消,不必担心。”
沈逢川接过药汁仰起头一饮而尽,眉间隐隐不耐,但他并未发作,只僵着脸对老大夫说道:“多谢顾医官了,”顿了顿,他眼神看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荣昭,一字一句道:“也要多谢荣参郎将送过来的秘药。”
荣昭面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仓促慌忙摆手道:“岂敢岂敢,沈大帅是国之栋梁,那秘药虽是圣上赐给荣将,荣大帅的,但是用在沈大帅身上是物有所值不辜负它的珍贵的。”
他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对着沈逢川行了个礼,道:“既然沈大帅最后一贴药已经喝完,我便也不打扰了。”
那老大夫见此情形也拎起放在一边的药箱,道:“我一个时辰之后再来为大帅拔针。”
沈逢川脸上冷笑,也没再多说什么,对着二人挥了挥手就任他们走了,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营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抬眼看向江子岳,问道:“这位,便是圣上派来的宣慰使大人吗?”
江子岳昂首挺胸上前一步,气度非凡地作揖行礼,道:“学生不才,正是圣人亲封的宣慰使,只是前些日子沈元帅身体一直不适,为了不打扰您休息,便迟迟没有来拜见。”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也不客气,江子岳是宣慰使,按道理应该第一日要见的,就是西疆军的主帅,荣申虽掌管军中大小事务,江子岳如果强要来,他是拦不住的,沈逢川是中毒,不是染了疫症。
江子岳这一番话,在旁人听来,就是他已经暗暗站在荣申这一边,借着这个不大不小的由头,故意不来拜见的。
“那请问圣人可有圣训要臣听的?”沈逢川不耐烦地问道,眼神却幽深地看着江子岳,“医官说施针之后不可妄动,请恕臣无礼之罪。”
江子岳头皮发麻,沈逢川久经沙场,手上不知道折了多少亡魂,抬眼之间满是外泄的杀气,远不是荣申那等半草包能比得上的。
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越安交给他的事情,他从怀里抽出那张折纸,强忍着如擂鼓般的心跳,走近沈逢川,将那张纸轻轻压在了沈逢川脱在一旁的外衣之下,冷哼一声:“圣人说了,沈大帅无须多礼,如今新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沈大帅还是尽快带着北疆军回陇江关吧。”
沈逢川看着他的动作,心下了然,他眼神依旧凌厉,冷声道:“本帅自当遵从圣人之命。”
他瞧着夜间灯火照耀下营帐上映出来格外清晰的两个探头探脑的影子,嘴里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江家清流贵子,呵,白面点心纸上谈兵。”
“出去吧出去吧,你不是知道本帅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吗?”见江子岳红着脸似乎强要开口,沈逢川杀气十足地瞥了他一眼,“别留在这碍本帅的眼了。”
江子岳面上怒气冲冲地甩开帘子走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按道理沈逢川与越安经常通信,他不可能不知道越安有这么个弟子,但是看刚才沈大帅瞅他的样子和说话的语气,江子岳一时有些拿不准沈逢川的意思了。
若是做戏给荣氏的眼线看,这也有些太真了。
沈逢川右手轻轻按住外衣下的那纸信,紧盯着江子岳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哼哼两声,这小子可真不愧是越伯西的弟子,做戏的样子跟那老小子一模一样。
第二日一早,佛母城里起了大雾,沈逢川下令,不兴师动众劳烦城中百姓夹道相送了,他脸色好了不少,一身银甲白袍,跨马上身的动作干练有力,看不出丝毫大病初愈的模样,依稀还是当年那个一箭平定北疆事的少年将军,十几年风霜雨雪摧残而过,老将心硬如铁。
北疆军浩浩荡荡,一路北归。
说起来沈逢川暂代西疆军统帅这件事简直跟看戏一样,西疆众将士也就在聂河聂稔战死群龙无首之际见过沈逢川两面,等打退了西戎联军,俘虏了迦婪若,沈逢川就一直待在自己的营帐里,连之后的庆功宴都没有参加,军中大小事务都由荣申代理。
他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如孤狼一般。
荣申待在自己的营帐里,正兴致冲冲挥毫提笔作画,荣昭立侍左右,帐门突然被人掀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瘦得都快脱了相的兵士,他躲躲闪闪地看了荣昭一眼,被荣申瞪了一眼,“有事就说,文熹与我的关系你们还不知道吗?再说了,君子坦荡荡,有疑问可以当面问。”
他扭头安抚地对荣昭笑了笑,说道:“文熹可不要生我的气。”
只是他脸上横肉不少,偏偏留了个山羊胡子,看上去倒像是皮笑肉不笑。
那兵士为难地看向二人,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在沈逢川,刚才……”
“说话吞吞吐吐成何体统,”荣申板下脸来,阴沉沉训斥道,“若是舌头捋不直就去刑房问问再回来说!”
“小兄弟也是情急为难,叔父何必难为他,”荣昭温和一笑,对着那兵士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之前我给沈逢川送药时,正碰上江子岳去拜见他,当时顾医官的针已经扎完了,我二人就先行离开了,他二人在帐中独处了片刻。”
“什么?!”荣申闻言大惊失色,眸中阴狠一闪而过,他转而露出个焦急的神色,对着荣昭苦口婆心道,“文熹,你一向聪明,怎么突然犯了这样大的糊涂,那江子岳是越安的弟子,这些年我屡次向越安示好他都置之不理,只跟聂河穿一条裤子。之前姑母传来消息,说聂河这些年一直跟沈逢川私底下有交集,焉知那越安没有?”
荣昭低下头来,等荣申发作完他才道:“叔父息怒,当时沈逢川只差没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了,若要强留只怕会多生事端,而且那江子岳毕竟是圣人亲封的宣慰使,若他二人真的一面都不见,那江子岳传回京中的回执文书又会如何写呢?”
荣昭将那杆上好的羊毫笔重新塞回荣申手里,轻声道:“反正如今聂河聂稔已死,圣人已经升任叔父您为西疆军的统帅,风营的那几个刺头基本上都死在了外面,前几天拖着重伤回来的那个也已经处理干净了,别的地方咱们暂时无法伸手,但是西疆,从今以后,不就姓荣了吗?”
荣申的面色缓和下来,他接过毛笔,将那副画最后点上色彩,又对着荣昭道:“来,你也为姑母生辰献点心意。”
荣申思虑片刻,提笔在画上写下了一首贺寿诗,荣申看了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文采斐然,他心里闪过嫉恨,却又自得起来,他从抽屉里取下自己的私章,在那首诗下面郑重地印下了自己的名字。
荣昭视若无睹,只恭敬地对着荣申行了个礼,就退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