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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老医官所料,李明溪喝完那碗稀粥之后,高烧便渐渐退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人就清醒了。

风营里的将士们都很高兴,恭恭敬敬地送走了那老医官后不出任务的一窝蜂全涌到了李明溪的营帐里,李明溪脸色还是不好看,这场高烧来势汹汹,虽病着不过两日的功夫,人看上去已经瘦了一圈,大病初愈,消瘦的脸庞更显出凌厉来。

“李老大,你可算醒了,”大飞涕泪纵横地趴在李明溪的床边,“呜呜,那老大夫说话可吓人了,我们真害怕你真醒不过来了。”

旁边站着的那个将士立马不客气地对着大飞壮实的后背狠狠来了一拳,“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咱们李老大吉人自有天相,现在不就好好的嘛,再休养两天,又能上阵杀那些西戎蛮子!”

一群人立马连声附和,“就是就是,我看李老大气色就好得很。”

李明溪看着营帐中济济一堂的人,僵硬的心和头脑一点点化开,大飞这个身高八尺的边塞儿郎委委屈屈缩成一团地守在自己的床边,那张黢黑的脸此刻都哭皱了,要是大半夜看见说不定还真以为是地府里的夜叉出来勾魂索命了。

他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大飞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笑骂道:“行了,都几岁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不怕大家伙看见了笑话你啊。”

营中众人都一愣,大飞更是痴呆呆地看着李明溪,良久一巴掌盖在自己的脑门上,他喃喃道:“我滴个天爷嘞,李老大,你刚刚,是在笑吗?我没看错吧……李老大竟然会笑。”

李明溪脸色一板,仿佛刚刚那一笑的确是他们的错觉,他掀开被子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大飞想去扶他,看见他那个轻飘飘的眼神立马缩回了手。

“我走后,西疆军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明溪昏睡过去整整一天一夜,现在脑子还是混沌一片,他勉强理了理思绪,抬头看向围在他床前的众将士,将要紧的几个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沈大帅是什么时候走的?圣人的调令是什么时候下的?荣申称帅之后安排你们出了什么任务?”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几个人一起开口,李明溪无可奈何地对着他们摇了摇手,抬眼看向站在大飞身后的那个小将士,“阿满,你来说。”

阿满沉吟片刻,回答道:“沈大帅自那日凯旋之后一直都没露面,他的大帐也紧接着被荣申的人把守住了,看得很严实,我们探了几次都没办法接近,不过我们看着每天夜里荣昭都会带了一个老大夫进去,手里似乎还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还想再说,营帐的门帘突然被人掀开了,众人往外望去,聂卿单手拿着一碗浓黑的药汁从外面走了进来,这几日西疆的白毛风又刮起来了,她那张脸还是蜡黄蜡黄的,她拍了拍带着寒意的棉衣,营帐内温暖如春,聂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

“谁让你进来的!”站在最外围的一个将士见着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不高兴地说道:“不知道进这个大帐要先通报吗?”

李明溪盯着聂卿那张暗沉的脸出神,听见聂卿刻意的两声咳嗽才回过神来,正望见她挑眉看着他,李明溪心里升起一丝赧然,对着那将士道:“让他进来。”

还没等帐内众人反应过来,李明溪将压在枕头下的那枚墨色令牌拿了出来,正襟危坐道:“从今以后,楚以武就是我们风营的一分子了。”

众人讶异地看了李明溪一眼,却都默契地没有说什么,只微微低头,齐声领命:“是!”

聂卿意识到,这是风营认可她的意思了。

她心里闪过一丝暖意,不过她也没多想,端着那碗药快步走向李明溪,递给他,道:“喝了吧,这是那老大夫亲自给你炖的,说是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李明溪没有迟疑,直接接过来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咽喉流进肺腑,不一会,四肢都暖暖地烧了起来,李明溪精神一振,脑子也清醒不少,他把碗放到一边,对着阿满说道:“继续说。”

阿满愣了一下,迅速续上话头,道:“我们怀疑是荣申给沈大帅下了药,我跟大飞暗中查探了一下,荣申的那两个私医有一个的确每天都在熬药,对外是说荣申每日军务繁忙十分伤神,药渣却不知道倒在哪里。”

聂卿心里默默思量,江子岳也是这么说的,之前与西戎联军打仗,荣申敢暗下毒手谋害她的父兄,所求的第一个必然是西疆军的主帅之位,沈逢川从天而降,恐怕荣申并不感激。

“圣人的调令是在五日之前的下午到达的,圣旨上说是怕北蛮人有异动,沈大帅待在佛母城也够久了,让他回去,”阿满冷静地分析着,“沈大帅走得很急,圣旨下午刚下,他连夜整军,第二日一早北疆军就开拔了,荣申当上主帅之后,前两天没让我们做什么,连最基础的探哨都不让我们去,你们回来的前两日他突然疯狂地给我们派任务。”

“那些任务并不凶险,”大飞补充道,他那张黑脸上布满凝重的表情,“我们大家伙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看我们不顺眼终于有机会能找个正经的由头把我们除掉了,除了第一日,之后几日都只是例行公事的巡营了。”

风营与荣氏一族不睦由来已久,聂河初设风营的时候营中主事者是荣家的人,可是战事太过凶险,风营折损太快,主事者将风营视作了自己的私有物,后来探敌情便不肯十分用心,有一次险些害得骑兵部被沙匪围剿全军覆没,聂河大发雷霆,不顾荣申求情军法处置了主事者,还是在三军阵前处置的,荣家痛失一位子弟,更觉面上无光,就此跟聂河翻了脸。

再后来聂河罔顾众人非议,一力让李明溪这个毫无大燕血脉的外族人进了风营,荣氏觉得有辱西疆军这个贵族军的颜面,暗中给李明溪下了好几次绊子,最后一次李明溪带领的那支小队为了掩护他把消息送回来,一个个死在了路上,双方就此结下了死仇。

一直到聂河聂稔以及八千亲兵,尽数葬身在了牛头崮,西疆军最后虽然把西戎联军打回去了,可是都不敢把这叫做胜仗。

打扫牛头崮的战场,替战死的将士们收敛尸身的时候,大家都是沉默的。

大多数人的尸身都不是完整的,马蹄踏碎了他们的四肢和头颅,如果不是他们内甲里嵌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小铁片,谁都无法从那堆混合的残肢里分清谁是谁的。

聂河聂稔很好认。

西戎人刻意把两父子的尸体以跪姿摆在了正中央,聂河惯用的那把鬼头刀,正正插在他的胸膛之上,他那一双砍下无数人头的手被齐根断去,不知道被谁取走了,聂稔脸上被划了几道长口子,露出狰狞的血肉来。

李明溪认准了这场战役有诈,他自己就是楼兰人,知道这个姿势在楼兰不仅仅是侮辱人的意思,风营与荣氏的死仇便更深了,李明溪暗中探查了荣氏那几个族人的行踪,果然发现了些许的端倪。

但是还没接着探下去,他们便发现了倒篮沟的事情。

之前荣申没有西疆军统帅的名分,加之他们是公认的聂河旧部,荣申不敢做得太过,现在他已经如愿以偿成了西疆军的主帅,今后他们行事,必得更加小心了。

李明溪心中闪过几个念头,他可不相信荣申会突然转性真的礼贤下士起来,他在西疆军待了这么些年,军中哪些人什么鬼德行他清楚得很。

荣申此人睚眦必较,风营这么多年可算是把他得罪了个透顶,李明溪想起小六来,手在被子下暗自揪紧了床单,他环视四周,这些兄弟也是他看着进了风营一天天成长起来的,他不能真让他们,死在这种阴谋诡计下。

那一跪是值得的,大帅曾经对他说过,低头并不是弱者的表现,韩信也有胯下之辱。

“我决意向荣申投诚。”李明溪再一开口便石破天惊,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营帐内众人,“真要跟荣家硬杠下去,只怕等不到查清大帅战死的真相风营就得绝户,你们只当不知我已经投诚的事,该出任务就出任务,若有什么事,我会提前告知你们的。”

营帐内立刻就有人道:“李老大,这不行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荣申那老匹夫呢。”

“这是个好办法,”聂卿心里早猜测风营众人应该在暗中查些什么,这会子真听到,却还是有种不一样的心境,她略带感激地看了李明溪一眼,认同道:“李明溪说得没错,荣申这个人小肚鸡肠,你们之前一直跟他作对,他对你们肯定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他已是主帅,有权调动全军,不怕你们正面遇上西戎人,就怕他暗中对你们下手。”

“你们对荣氏仇视已久,总不可能一下子所有人都想通了要投诚,甚至李明溪自己向荣申投诚,他都不一定会信,若是所有人一拥而上,他肯定知道这是假的,”聂卿望着李明溪,摸着下巴思虑着说道:“等你伤好一点,荣申肯定会试探你,若我没猜错,他肯定会让你去探赵家人的底。”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她,聂卿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周家和赵家绝不可能看着荣家在西疆军中独大,必然会做些什么,荣家也不会坐等着他们给自己找麻烦,但周家人很少会武,专司军中文职,而且跟荣家一样都是从望京过来的,在京中有根基,荣申绝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去动周家,但是赵家不同,赵家是盘踞的在佛母城的地头蛇,在城中风评并不好,如今的主事者也已经年老,荣申若想大权独揽,首当其冲就得把这根关节上的钉子给拔了。”

“而且我昨日听见有将士嘀咕,为什么这个月的军饷还不发。”聂卿脸上露出富有深意的笑容,“军饷一直都是赵家人管着,荣申刚刚当上主帅,就有人想克扣将士们的军饷……”

李明溪明白她的意思,克扣军饷乃是重罪,荣申若真想做文章,还可上报朝廷说赵家人对圣意不满。

阿满低头一笑,道:“楚以武说得对,我们就安心听李老大的话吧”

大飞满面茫然,急得直比划,“什么东西就说得对了,你们说天书呢,怎么就扯到克扣军饷上了,克扣了然后呢?”

李明溪疲惫地按了按额头,阿满见状便提议让李明溪再好好歇息一下,带着众人走出了营帐,大飞憋了满肚子疑问,从营帐出来就追着阿满问。

聂卿又跟李明溪商量了一会,拿着碗也走了,掀开帘帐时正撞上有兵士带着人进来,她在外面拦着问了一下,那人满脸堆笑地对她拱了拱手,自报是佛母城里常给军中将士们做弓箭的匠人,聂卿微微愣神,便让开了路。

弓箭啊……

那匠人走进了营帐,急得满头大汗,李明溪认出他的脸,面色一黯,最后还是轻声出言问道:“老伯特意进军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匠人连连拱手,吞吐了半晌,最终闭着眼睛干脆道:“李军爷托我做的那把一石长弓,可急着要?都怪我们家那个臭小子,他平日不调皮的,偏偏就那一日我离家,他自个在家玩,他手里拿着火折子进了我的弓房,却没带出去,一把火把我那弓房烧得干干净净,把您托我做的那把长弓,给,给烧了……”

李明溪闻言胸口重重一痛,他蹙眉紧紧捂住了胸口,梦境清晰扑面而来,小六那张稚气的脸还在笑着,嘴边露出来两颗小虎牙,他挥着手对自己炫耀着手里的长弓。

匠人看着这个印象里一直冷脸的军爷突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后背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他咽了口口水咬牙正准备再问时,那军爷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啦。”

“那钱你也不用退了,算是给家里小郎君压惊吧,”李明溪对他挥了挥手,“我知道老伯的手艺,以后还多有需要老伯的时候了,我身上还有伤,现下疲惫得很,就不留老伯了。”

匠人立刻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他出营帐时又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跟着带他来的兵士出了军营。

这人可真是奇怪呢,做长弓时可是提了好多意见呢?怎么现下这么释然了?

他摇摇头,不想那么多,回家打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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