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卿和秦舫第二天早上都起晚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才堪堪醒过来,两人推门而出的时候正看见彼此,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是心里都甜丝丝的。
“二郎,”聂卿率先开口,她脸颊上泛着轻微的红晕,轻轻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贺头领还要几天才能出兵,咱们要不要先给按白和顿白留个消息,未免他们担心。”
秦舫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但他没让聂卿看见,重新望向她的时候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开口说道:“估计现在还用不着,影阁里很少发生事情是需要他们四个亲自去处理的,这一次的事情也比较棘手,估计没个十来日他们是赶不回来的。”
外院突然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能察觉这点动静不小的响动,不约而同扭头看过去,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了,立刻摸着脑袋从外面小步跑了进来,正是山门前的那个小少年。
聂卿发现这少年的头发好像剃得更短了,隐约可见青色的头皮,之前她没注意,现在在阳光下看着,这少年的脑袋不是一般的大,看上去就跟年画里抱着鲤鱼的娃娃似的,她心中纳罕,便笑着问道:“你这头是自己剃的?”
“嘿嘿,”少年摸了摸自己扎手的发茬,腼腆地笑了笑,跟那天晚上满眼警惕看着他们的样子判若两人,“没错,师兄们都会给自己束发,但是我就是学不会,而且我觉得束发太麻烦了,反正我年纪还小,又不急着讨媳妇儿,索性全都剃了,还省事。”
“哦对了,”少年一拍脑袋,对着聂卿和秦舫拱了拱手,面色变得有些严肃,“我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发现你们两个还没醒,当家的说让我不要叫你们,但是让我传话,说等你们睡醒了自己过去找他,他有要紧的事情跟你谈。”
聂卿跟秦舫下意识对视了一下,对着那少年“嗯”了一声,就起身往院外走。
走到外院门口的时候,聂卿回头看了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少年被问得一懵,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聂卿的话,他像只被开水煮了的螃蟹一般,从脖子根泛起红晕,摸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没有名字,我是当家的从狼嘴里捡回来的孩子,只知道我姓李,师兄们都管我叫李大脑袋。”
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两个人在听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向自己道了谢就离开了。
李大脑袋觉得这个名字也不怎么难听了。
贺忠义昨天命人从山下请过来的大夫上山了,慕容云绣身子弱,捱到今天早上还是发了烧,平时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撷泥今天早晨也无缘无故地泛起恶心来,大夫是固牢山的常客了,第一次这么忙,看完这个看那个。
聂卿跟秦舫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一堆人爆发出的笑声,两人进门,看见小院里面站了一圈人,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正坐在椅子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些草莽汉子,有个面容陌生的姑娘正满脸红晕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双手搭在小腹上。
“你小子,够可以的啊,好福气!保管一胎得男!”
“小子有什么好的?咱们固牢山上这么多臭烘烘的男人还不够?我看,撷泥这一胎一定是个闺女,我今晚回去就准备酿女儿红,到时候等她出嫁,就喝她十七叔给她准备的酒。”
“去你的,现在才两个月呢,什么都看不出来,你就想着她出嫁的事情了?滚蛋吧,真要是个闺女,要酿酒也得是我这个当爹的来酿!”
里面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贺忠义虎着个连站了出来,压着嗓子吼:“都吵什么?在里面就能听见你们大喊大叫的,撷泥这才两个月,胎都还没养稳,你们也不怕惊着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滚!老三,你把撷泥带回去,好好养着!撷泥想吃什么都跟他说,想怎么支使他就怎么支使他。”
聂卿跟秦舫两个人站在旁边,一时好不尴尬,贺忠义看着他们两个站得笔直的,脸上的笑虽真诚但快挂不住了,心里暗爽,不平气消下去不少,他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哼了两声,“哎,那边杵在那跟棒槌似的那两个,见者有份知不知道,还不掏点东西给未来侄子侄女做见面礼?”
聂卿兜里只有一锭银子,但是这个时候掏银子很明显不太合适,就在这个时候,站在她身边的秦舫很快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来一块雕刻着鲤鱼的青玉佩递了上去,他脸上带着温润的笑,让人如沐春风,“那一天还得多谢兄弟给我们两个领路,这块玉佩是我们夫妻两个的一点心意,我们刚上山门就见到了这个孩子,可见有缘,兄弟可不要推辞。”
他们哪里不知道这是贺忠义有意给他们解围,撷泥被老三扶着,红着脸接过了那枚玉佩,只略微放在手中观摩了一下,心中略微有些讶异,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笑着向两人道了谢。
撷泥自小就跟在慕容云绣身边,学的东西自然也多也广,这块玉佩的成色很好,雕琢细致,必然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她心底隐隐对这两人的身份有了些许猜想。
老大夫眼色很好,明白他们之间有事要谈,再次跟贺忠义叮嘱了要注意的事情,就跟自己的药童一起告辞了。
慕容云绣还在昏睡,贺忠义嘱咐属下跟着老大夫一起下山买药,等小院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朝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坐。
“贺头领找我们两,”聂卿开门见山,“是之前的事情已经考虑好了吗?”
贺忠义的下巴上爬了一圈青色的胡茬,头发也只是粗略地拿木簪束了一下,但是还是很凌乱,不少发丝都顺着边缘垂落下来,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听聂卿说完,他也没说话,只是不住地转着大拇指上那个翡翠扳手。
二人都没出声催促,过了一会儿,贺忠义重重地叹了口气,应道:“不错,你们之前说的也是我想的,就算你们不来,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整顿山寨带人背上御敌的。”
“贺头领现在如此犹豫,”秦舫沉默半晌,突然抬头问,“是担忧……贺夫人吗?”
贺忠义没否认,他再次叹了口气,“我夫人身子不好,此次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山寨,要是有什么变故……”
聂卿和秦舫都准确地看到了贺忠义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愧疚,秦舫心下微沉,自己之前的那个猜想恐怕是真的,他暂时将那些想法抛开,出言道:“若是贺头领肯相信我,我可以派人过来,又或者,贺头领可以将嫂夫人先安置在别处。”
“夫君。”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三人立刻循声望去,聂卿跟秦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贺忠义着急地从石椅上“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走过去将人扶住了。
慕容云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她脸色苍白,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贺忠义想扶她躺回去,却被她坚定地制止了,他看着她的眼神,立刻败下阵来,冲进房里拿出来一件厚实的虎皮大氅,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慕容云绣看见聂卿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其实实话实说,聂卿长得并不像聂河,他们兄妹二人都继承了母亲的好长相,但是单走出去望京城所有人都能认出他们两个是将军府的那一对儿女,因为他们身上的气势,只有那家久经沙场的破落户身上有。
她的眼中生出无限温柔来,贺忠义将身上最外穿着的衣襟脱下来铺在石椅上,再扶着慕容云绣缓缓坐下,丝毫不在意旁边坐着的两个人的眼光。
慕容云绣身上没有力气,靠在贺忠义的怀里,她做了十多年的大家闺秀,后来虽然在土匪山上待了这么多年,但是那套规矩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她没办法做到像贺忠义这样毫不遮掩,脸颊都红透了。
聂卿满眼敬佩地看着贺忠义,世间男子少有如此能悉心对待妻子的,她阿爷是一个,越叔叔是一个,今天又看见一个。
“贺大哥,”秦舫看着聂卿的眼神放在秦舫身上,虽然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还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现在天寒地冻的,你要不要先找件厚的衣服穿上。”
贺忠义不以为意地对他摆了摆手,倒是用讥笑的眼神上下扫了扫秦舫,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看你这小身板,当然挡不住这固牢山上的北风,我可不一样,我们寨子里所有的汉子都能大冬天打赤膊,还夫妻,聂河家的小丫头答应了吗你就这么叫。
秦舫无声地吃了个瘪,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了。
在场的两个女人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沉默的斗争,慕容云绣笑着看向面前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聂卿自诩厚脸皮,但是在这样温良没有恶意的注视下也慢慢红了脸,秦舫适时跟上去,对着慕容云绣谦恭地略低了低头。
“夫君,你不用担心我,”慕容云绣将大氅掩得实实的,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北蛮人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陇江关那边的战事刚传过来的时候你就寝食不安了,现在正遇上太子殿下和聂帅,你何不就着这个时机动身呢?”
慕容云绣眼神温柔但坚定,她从大氅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贺忠义的袖口,“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山寨里还有撷泥和阿肆,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你的大事啊。”
贺忠义被她一句话说得眉头紧皱,他有许多话堵在胸口,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在固牢山上当了那么多年的土匪了,与她做了这八年夫妻,早将他雄心大志都磨平了,他哪有什么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守着她。
慕容云绣看不懂贺忠义眼中的情绪,她心里有些黯然,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当年那件事不是早就已经说开了吗,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北蛮人真要再一次踏过陇江关,北境必然生灵涂炭,若是贺忠义真地为了她没有带人北上,无论固牢山的这支兵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到时候他们两个都会怨,都会愧。
想了又想,贺忠义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像过去那么多年一样,对着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夫人,都听你的。”
贺忠义旁若无人地把慕容云绣的手扯进了自己的手心里,宽厚的大掌热烫烫的,他对着掌心呵了一口热气,慕容云绣想把手缩回来没缩动,只能嗔怪羞恼地看着他,“有晚辈在呢!”
这句话取悦到了贺忠义,他斜睨了坐在一边低眉顺眼充当木头人的两位,冷哼一声:“在就在嘛,也让他们看看恩爱的夫妻是什么样的,省得吃亏,那聂家的小丫头,听见没有,以后找夫君就得找跟我这样疼媳妇儿的,别只看皮相,吃亏!”
慕容云绣“啧”了一声,责怪地瞪了贺忠义一眼,转过身对聂卿和秦舫歉意地笑了笑,“你们两个别理他,他老没个正型,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刚刚在里面听着,你说你们两个是夫妻?”慕容云绣略带好奇地看着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呀?我之前都没听说太子舫大婚的消息。”
秦舫和聂卿心里都咯噔一下,秦舫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之前,是我唐突了,出门匆忙,没带什么好的,只能送出一块来。”
生怕这话说得太无礼,又想起贺忠义之前说的那些话,秦舫很快挺起胸膛,大声道:“不过那是早晚的事情,等所有事情都安定下来,我请贤伉俪去望京喝酒。”
慕容云绣心里一动,她知道秦舫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家和慕容家的事情,都能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