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萨伊尔的目光深邃而犀利,宛如在流岚的灵魂深处探寻某种尚未成形的实体。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健,如同敲击现实的丧钟。
“你与其他赌徒不同。”
他的语气并非单纯的判断,而是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的眼神捕捉着流岚眼底深处的空无,那种没有挣扎、没有妄念、甚至不愿参与的冷漠。
“他们在这里挣扎,是因为他们仍然拥有未竟的愿望,未解的执念。他们害怕失败,害怕失去,害怕赌局吞噬他们的全部。”米萨伊尔的嗓音中带着一丝遥远的悲悯,仿佛那些赌徒在他眼中不过是挣扎求生的困兽。“但你——你没有真正的欲望。”
流岚眉头微微皱起,他看向自己的掌心,那张赎罪券静静地躺在他指间,没有半点波动,如同一张被世界遗忘的空白纸页。
“欲望?”
米萨伊尔轻叹了一口气,眼中透出某种未曾展露的锐利。他并非在责备流岚,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的优势,在于你不被欲望驱使,因此你不会陷入赌局的漩涡,不会被无尽的循环所吞噬。但这也正是你的最大劣势。人如果没有欲望,就无法推动世界,也无法影响命运。”
流岚的眼神微微一滞。对他而言,赢确实没有意义,输也没有意义。赌局的生死、规则的变更、他人的挣扎,这些从未真正动摇过他。某个遥远的过去,他便已然失去了想要挣扎的动力。
米萨伊尔捕捉到了他的本质,那种仿佛已然脱离尘世束缚,却又未曾完全破碎的灵魂。
“比起那些在无尽赌局中沉浮的人,你更像一个游荡的幽魂。一个随波逐流,等待着最终归宿的亡者。”
流岚没有否认。他的沉默,比言语更具分量。
米萨伊尔缓缓抬手,指向那张静默的赎罪券。
“你手中的赎罪券,也并非单纯的赌注。”他的声音低沉,仿佛蕴藏着某种悠远的真理。“当赌徒明白自己的欲望并不被其所裹挟,王的力量就会赐予他们一种特殊能力。那些能力不仅仅是工具,更是意志的具象化。我们需要这样的特殊能力者,这便是军队的实质。”
流岚依旧沉默不语,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赎罪券上,指尖微微收紧。
米萨伊尔继续道:“但对你而言,赎罪券不会凭空赋予你力量。它是一面镜子,折射你的本质,将你的希望、执念、信念凝聚为某种真正属于你的存在。你是否愿意接受它?是否愿意正视自己?将你的意志灌注其中?”
流岚低头,看着手中的牌。
米萨伊尔的目光从未移开,他静静地注视着流岚,声音低沉:“你必须弄清楚,你真正渴望的是什么。赎罪券不会指引你,它只会回应你。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它也不会给予你任何东西。”
流岚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赎罪券,触感粗粝,表面微微泛着冷光。这张牌,如同他一直以来的存在,不带情绪,也不带方向。
他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究竟渴望什么。世界于他而言既无热爱,也无恨意,只有深沉的厌倦。
他曾尝试找到某种突破循环、打破无谓生存的方式,但直到现在,一切都只是徒劳。
而现在,他站在这场赌局的核心,握着一张等待他赋予意义的牌。
“我已经受够了。”
流岚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波动,仿佛陈述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米萨伊尔的目光骤然锐利了一分,仿佛已经洞察到了他言语背后的真相。
“受够了什么?”米萨伊尔的语气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而是一种探寻。
流岚抬起头,眼神沉静如湖面:“无聊。”
流岚的目光在米萨伊尔身上停留片刻,忽然说道:“你很急躁。”
米萨伊尔微微一愣,随即低叹了口气,目光低垂,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地下已经进入生死存亡的时期。”他缓缓道。
“艾萨克王子的预言应验了。”米萨伊尔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印在命运之中的符文,沉重得令人无法忽视。“自从王子被接回到现在,我与他交谈过许多次。有时候,比起王,他在我面前显得更加……真实。”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沉浸在某个遥远的回忆之中,那里有尚未破碎的誓言和难以言说的悔恨。
“然而,我背叛了他的信任。”
流岚的眉头微微一动,然而他没有出声,他知道米萨伊尔尚未说出全部。
“即便是为了王,我依旧认为这不可饶恕。”米萨伊尔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指节泛白,仿佛想要攥住某种正从指缝间流逝的东西。“艾萨克的离开,是我授意的。因为只有让他离开,我才能确定他真正的立场,才能看清他到底在计划什么。”
流岚的眼神微微一沉,他察觉到米萨伊尔话语中的矛盾。
“流岚,你能够将他带回来吗?”米萨伊尔终于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请求。
“为什么是我?”流岚的语气依旧平静,但米萨伊尔知道,他在思考。
米萨伊尔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因为你与他有很深的渊源。”
“经过对你的调查,我能够下定一个结论。”米萨伊尔继续说道,“你来到地下,完全是他授意的。无论是原68号,还是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流岚沉默不语,脑海中翻涌起无法抑制的记忆碎片。
米萨伊尔的声音像是在他的意识深处回荡:“而且,在王子还没有被接回来之前,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绝对无法想象的区域。”
“废品区。”
这三个字落下的瞬间,流岚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
某些记忆深处的画面,被强行拉扯着浮现出来,像是被封存许久的伤口被撕裂。
腐烂的垃圾山堆积如黑色潮水,在雾气弥漫的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污水汇聚成一滩滩肮脏的黑色水洼,苍蝇和老鼠在残渣间恣意穿梭。这里是世界遗弃之物的终点,不仅仅是废旧的工业残骸、化学毒物、核废料,还有被社会彻底否认的生命。
那些从未被登记在任何人口记录中的孩子。
那些从出生起便被剥夺身份,被丢入这片绝望之地,成为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幽灵。
冷风穿过残破的建筑,带来模糊的哭声与喘息,流岚看到孩童的身影,他们的脸上布满污垢,双目黯淡无光,皮肤因长期饥饿而紧贴骨骼。食物残渣是这里最昂贵的奢侈品,他们需要在一座座腐朽的垃圾堆之间翻找,争夺哪怕是一片仍然可以咀嚼的霉变面包。
而失败者,往往再也不会醒来。
弱者在这里毫无生存的权利。所有人的生命都在被一点点蚕食,疾病、毒物、暴力,甚至彼此的背叛。这里没有法律,没有道德,只有最纯粹的生存本能。
流岚的头更痛了,指尖死死扣入掌心,试图压制那汹涌的记忆。废品区并未给予他任何温情的过往,它是一场噩梦,一场所有人都在挣扎求生、最终却仍旧被抛弃的噩梦。
然而,在那片腐臭的垃圾山之中,他依稀看到一个背影。
那个人便是流岚过去的朋友,一个曾在这片绝望之地给予他光亮的存在。那个身影笔直地立在残骸之间,背后是无边的废弃物,如同在这片死寂中孤独燃烧的微光。
流岚至今仍记得他们初见的场景。
在那片由腐烂垃圾、化学废料、核污染物构成的地狱之中。在这里,五岁是生命的极限,弱者注定会被淘汰。
流岚本以为,自己也会和那些曾与他争夺食物、在夜晚瑟缩在垃圾堆中取暖的孩子们一样,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死去,化作废品区的一部分。
直到他遇见了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并未像其他孩子一样蜷缩在垃圾堆的阴影里,而是站在最高处,望着远方,仿佛在眺望某个不存在的未来。
“你为什么站在那里?”那时的流岚满脸污垢,嗓音嘶哑。
但对方只是抛出一个问题:“你觉得垃圾是什么?”
“……就是没人要的东西。”流岚回答。
男孩轻轻摇头,捡起一块锈蚀的金属片,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不是的。真正的垃圾,是那些失去了意义,却再也无法被改变的东西。”他目光坚定,缓缓说道:“但我们,还能改变。”
那天起,他开始教流岚如何在废品区寻找有价值的东西,如何改造那些被丢弃的器械,使它们重新运作。
他们在残骸之中搭建起简陋的避难所,利用废旧的金属板、玻璃碎片和绝缘材料拼凑出一个能抵挡风雨的空间。他们找到了被遗弃的电池,尝试着给一盏被遗弃的灯泡供电,在黑暗中点燃第一道微弱的光。
渐渐地,其他孩子也开始聚集。
他们不再只是野兽般争夺腐烂的食物,而是学会了利用废弃物制作简陋的水收集装置,学会了用金属与布料打造护具,甚至学会了在那些危险的废料堆中寻找还能用的机械零件。
流岚记得,他们曾用一台从废弃实验室中找到的旧机器提取过水中的杂质,虽然远远谈不上安全,但至少能减少直接饮用污水带来的疾病。他们在垃圾山之间建起绳索桥,以躲避夜晚四处游荡的食人鼠群。
他们曾以为,这片废品区将永远是他们的世界,而他们将在这片腐朽之地创造自己的秩序。
但世界从未给予他们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