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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西巷的顾兰因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底已经被陈聿揭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她正定定地看着唐老板:“我昨晚去找了梁雪莉,据她说,当年把我引到西巷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有人在背后撺掇,这个人叫杨久诚,我查了他的底细,他现在是这家‘重生学校’的校长,这么多年,居然也混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社会名流……呵呵,真是应了那句‘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蹲在一旁当壁花的唐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可能是这妹子的错觉,她总觉得顾兰因说出那声“呵呵”时,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似一头蠢蠢欲动的猛兽,要是那位姓杨还是姓柳的校长人在跟前,大约已经被连皮带肉地撕下一块来。

唐老板听她说完,总算收敛了怒气,沉思半晌,他低声说:“正好,我也有事要知会你,你之前托我打听的那伙黑衣人有了眉目,十分里有九分,这帮人的落脚地就在西巷一带……”

顾兰因似乎预感到什么,瞳孔凝缩成一个细细的小点。

只听唐老板下一句话道:“……就是这家重生学校!”

顾兰因眼皮轻轻一眨,五根手指猛地收入掌心,这一下太过突然,她骨节不堪重负地“嘎啦”一声,屋里另外两个人牙都酸了,几乎以为她把自己的手指捏断了。

唐老板赶紧往回找补了一句:“不过,眼下还没有真凭实据,你可以把这事告诉那个警察邻居,让他……”

他话没说完就被顾兰因打断了。

“要是没有梁雪莉,我也懒得多管闲事,可如今,这个什么‘重生学校’居然跟我师父的死有关,我怎么可能当没听过?”顾兰因轻言细语,表情十分平静,好像方才差点把手指捏断的那位只是和她共用一具身体的精分人格,“找个时间,我去拜会一下这位杨校长,想必能问出不少内情。”

唐嵋毫不怀疑,这姑娘要是今晚去“拜会”杨校长,明天警察就能接到报案,赶着去人家学校收尸。

她有点着急地看了唐老板一眼,那一刻,斗了半辈子的俩师徒铁树开花般心有灵犀了一回,不约而同地开口劝阻——

唐老板:“兰丫头,你千万别冲动,怎么说那也是个正经机构,万一闹出什么动静,惊动了警察,可就不好收场了。”

唐嵋:“那家学校要真和毒贩有勾结,里面一定养了不少打手,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过去太危险了,还是再等等吧。”

师徒俩论证的角度不一样,结论却如出一辙:直接跑人家家里不是办法,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顾兰因掏了掏耳朵,这两人的劝阻一左一右地钻进去,还没捂热乎,又被她掏了出来,一指头掸出十万八千里外。

“‘再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她站起身,嘴角挂着笑意,眼睛却没有弯,“我已经等了八年,一分钟也不想再等,要不是惦记着这段血仇,我早就……”

顾兰因话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死命一咬舌尖,好歹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幸而那两位没留神,都在焦头烂额地捉摸怎么让这姑娘改变主意。唐老板酝酿了一肚子肝火,正打算照准顾兰因脑门喷过去,就在这时,里间突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外屋的三个人同时一扭头,只听“哗啦”一声,门帘被掀开,卓先生慢腾腾地走出来。大概是听到说话声仓促起身,他只松松披了件外套,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尺码看上去有点偏大,袖口和腰身尤其空荡荡的,不是很合身。

唐老板慌忙迎上前:“你烧还没退,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屋去,别再着了凉!”

卓先生摆一摆手,示意不用搀扶,眼皮微微一抬,目光从面具后射出,直定定地落在顾兰因脸上:“你方才说,你想去哪?”

顾兰因:“……”

大概是因为生着病,中气不足,卓先生音量不高,语气也没多严厉,可不知怎的,顾姑娘心头打了个突,嘴唇微微嗫嚅,居然没敢吭声——一分钟前还油盐不进,人家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铁了心要上门踢馆,一分钟后,她那口粗壮如牛的气就如被针扎了似的,一泄到底,再也横不起来。

过了两秒钟,顾兰因才从懵逼状态中反应过来:欸,我又不欠他钱,心虚个锤子啊?

“八年前,我师父‘意外身故’,从目前的线索来看,和这家重生学校脱不开干系,我怎么能当不知道?”可能是想起卓先生这场天外飞来的病祸是托自己的福,顾兰因刚壮回来的一口气瞬间又泄了,心虚地垂下视线,“这一趟,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卓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然后呢?你找到那个姓杨的校长,问清楚当年的事,然后打算怎么做?”

顾兰因没来由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面前站着出名严厉的教导主任,正被他抽查背课文。她下意识地绷直脊梁骨,两只手背在身后,左手死死摁住右手手腕,一字一顿都说:“自然是抽丝剥茧,把当年的幕后元凶一个一个全揪出来!”

说到最后一句,她暗暗咬紧牙根,每个字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卓先生:“把凶手都揪出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做?把他们都杀了,替你师父报仇吗?”

顾兰因没吭声,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很中二,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对,本座就是这么想的。

卓先生和唐老板互相看了眼,表情不约而同地有点无奈,似乎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丫头胸口那把熊熊燃烧的中二小火苗居然还没熄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卓先生嘴唇动了动,张口先咳出一番长篇大论,好不容易喘顺了气,他把说话的音量压在一个很低的范围内,慢慢开口:“你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也不为师门考虑吗?我听说,意剑一门自古以来都是一脉单传,你师父已经不在,你要有个什么闪失,意剑的血脉就算断了,你对得起你师父多年教导吗?”

就像蛇怕打七寸一样,人也有自己的软肋,如果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顾兰因在她师父过世后还有什么痛脚,那就唯有“师门”二字。

她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死死攥成拳头,有那么两三秒的光景,几乎屏住了呼吸,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

*****

也许是因为卓先生身上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气质,让顾兰因不敢造次,这姑娘“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技能点难得失效一回,居然没直接喷回去。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招呼也没打一个,直接走出了小药店。

眼看她的背影被汹涌欲流的阳光吞没,卓先生瞳孔凝缩了下,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就被唐老板拽住了。

“这丫头很聪明,迟早会看出破绽,”唐老板压低声音,“你就是想插手,也得先把身子养好,否则帮不上忙不说,还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卓先生眉头一皱,已经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顾兰因虽然没说话,但卓先生的话,她其实听进去了——顾姑娘自己可以杀人放火、为所欲为,却不能不理会师门的声名,更不能让门派血脉断在自己手上。

先人为她倾尽心血,她就是再任性妄为,也不敢有负深恩。

“……总不能让我先收个徒弟,再去找姓杨的算账吧?”顾兰因郁闷地想,“这‘一脉单传’的规矩也够坑爹的,要是我师父当年多收两个徒弟,不就没这个麻烦了?”

但她转念一想,师父当初能养大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二十来岁的青年,别人都在逛街泡妞看电影,他却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每一瓣都打三份工,大半夜回到家,累得倒沙发上直接睡着了。

一个徒弟已经这么辛苦,再多收两个,不是要了亲命了?

这么一耽搁,顾兰因当天就没去成“重生学校”。另一厢,陈聿从河坊胡同赶回来,电梯门还没完全打开,他就三步并两步地窜出来,抬手去敲902的门。

千钧一发之际,那只手被丁建拼死拼活地拦下了:“你干什么?刚回来就去找人家姑娘麻烦?”

陈聿不耐烦地抽出手:“我有话问她。”

“你问她什么?人家是犯罪嫌疑人还是毒贩黑社会,你打算把人拖进派出所审问吗?”丁建说,“亲,给你个友情建议,我看那妹子不是很喜欢别人打听她的私事,你今天找霍大爷问东问西已经触了她的痛脚,再上门踢馆……大哥,你想被她直接扫地出门吗?”

陈聿深吸两口气,把顶到喉咙口的邪火强压下去。

丁总干公关多年,别的不敢说,察言观色绝对是一把好手,陈聿冷静下来,仔细一寻思,就知道他说得没错——顾兰因这人“独”得很,轻易不会跟人交心,骨子里又带着一股天然的戒备提防,仿佛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怀揣着一颗别有的用心,需要扒皮剔骨,每颗细胞拖将出来,放在显微镜下好好审视一番。

这么贸然找上门,铁定问不出答案。

陈聿抬起头,又看了一眼“902”的门牌,默默地想:你不记得我了吗?

也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了吗?

你那一身功夫从哪学来的,是意剑掌门所授吗?

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中缅边境,又为什么回到东海市?你到底想做什么?

“总有一天,我要揭穿你这身画皮,”陈聿想,“……等这件事了结之后。”

陈聿原本打算安排几个市局弟兄在重生学校门口盯梢,等掌握窝藏毒贩的真凭实据后,再正大光明地进去搜查。

悲催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才过了一天,他就不得不改变“作战方案”。

这天是礼拜一,上班族的魂灵儿还泡在周末里,没来得及从“休假”切换回“加班狗”频道。晚上下班,顾兰因照常蹭丁建的车,一边哈欠连天,一边拖着懒散的步子,跟在丁总身后慢腾腾地走进楼道。

结果刚进电梯间,就被乌泱泱的一群人挡住了去路。

光是一堆拦路虎还不算完,这中间夹杂着一个女人尖利的嚎哭声,从人群缝隙中刺出,继而在逼仄的电梯间里上蹿下跳,激起冷漠的回音。

顾兰因先是往旁挪了挪,打算贴着墙根溜进去,溜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一抬头:“是她?”

丁建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谁啊?”

顾兰因摇摇头,没说话。

三个小时后,陈聿沉着一张脸走出电梯,没来得及进门,先去敲响902的房门,把打算洗洗睡了的顾兰因从屋里薅出来。

“什么事?”顾小姐已经换上一身睡衣,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神色有点不耐烦,那意思大约是“不给本宫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把你拖出去斩了”。

陈聿也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还记得那天咱俩在小巷里遇见的那对母子吗?”

顾兰因一愣,不耐烦的脸色微微收敛了。

十分钟后,顾兰因在睡衣外裹了件兜帽衫,敲响了901的门。陈聿和丁建正等着她,顾不上寒暄铺垫,直接奔入正题:“那晚,咱俩和那对母子分手后,当妈的没把儿子带回家,而是和一大帮亲戚一起,直接把小孩送去网瘾戒治中心了。”

顾兰因忽然生出一个不太妙的预感:“这家网瘾戒治中心,不会是‘重生学校’吧?“

陈聿没说话,用眼神向顾小姐做出表示:你猜对了,回头可以买张彩票,说不定能中五百万大奖。

顾兰因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往沙发里一靠:“然后呢?”

这姑娘大概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干,半长不短地散落肩头,从发梢往下滴落水珠。已经过了十点半,根深蒂固的生物钟开始大秀存在感,她眼睛半眯不睁的,仿如两片如胶似漆的吸铁石,偶尔从缝隙中射出一道视线,却是针尖一样锐利。

陈聿瞧了两眼,忽然有点不敢看她,视线往旁挪了挪,继续说道:“昨天……不,准确的说是今天凌晨,那孩子过世了。”

顾兰因:“……”

丁建:“……”

这二位互相看了眼,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尤其是顾兰因,她料到这个故事会比较曲折离奇,却没想到神转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简直是“从前有个小孩不听妈妈的话,后来他死了”的现实版。

好半天,这妹子才有点艰难地问道:“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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