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兰因随便凑合的卧室相比，这间房的布置就要精心得多，简直称得上雅致：靠墙一排书柜，从泛黄的线装书到硬皮的精装版，摆得满满当当。书案上摆了笔墨纸砚，一沓宣纸平摊开，两端压着镇纸，最上面一张透出墨迹，临的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从容不迫，骨力中藏，乍一看几能以假乱真。
顾琢抬起头，缓缓逡巡过周遭，窗台前的绿萝鲜艳欲滴，床上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他又一把拉开衣柜，四季衣服按时令码好，西装挂成一列纵队，衬衣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随时拿出来就能上身。
所有的物件一尘不染，连那只青花茶杯也按照他的习惯摆在左手边，整间卧室被某种不知名的结界封印住，时光摁下了暂停键，一切都停留在八年前。
……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顾琢闭上眼，抚过衬衣的手指居然有点发颤：“衣柜都满了，你这些年又买新衣服了？”
顾兰因靠着门口，不知出于什么顾虑，没敢跟进去：“是……我每一季都会给师父买一身新衣服，积少成多，不知不觉就把衣柜填满了。”
顾琢：“我又穿不上，你这是何苦呢？”
顾兰因勾了勾嘴角，似乎想笑一笑，可惜脸颊绷得太紧，笑得比哭还难看：“就当给自己留个念想……总觉得只要这样坚持下去，也许有一天，精诚所至，师父会回来看看我，哪怕只是在梦里也好。”
顾兰因装神弄鬼这么多回，自己却是不信鬼神的，直到她重遇顾琢。
“迷信还是有用的，”顾兰因想，“不管巧合还是奇迹，总归，师父是回来了。”
她不信神鬼，只信顾琢。
顾琢合上衣柜，一回过头，就见顾兰因倚着门框，想跟又不敢跟，怯生生的模样似足了当年那个福利院里的小女孩。
顾琢忍不住冲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顾兰因一点一点蹭到他跟前，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
顾琢微微低垂下视线，目光静如止水，分毫毕现地照出她的影像：“今年该有二十五……快二十六了吧？”
顾兰因没吭声，点了点头。
顾琢伸出的手落在她鬓边，掌心带着熨帖的热度，温柔抚住这姑娘脸颊：“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都是大姑娘了。”
顾兰因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抬起头，目光和顾琢隔空对上，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扒开所有伪装和隐忍，这男人眼睛里分明是不容错认的愧悔与内疚。
潮水一样来势汹汹，似乎要把人一口吞了。
“我居然错过了这么多，”顾琢想，“好像只是一转身，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从当年怯生生揪着人衣角、躲在他身后死活不敢露面的小姑娘，到眼前这个倔强地抬着头、好像天塌下来都不能压弯脊梁骨的人，八年的岁月呼啸而过，雕骨琢肉出一副令他全然陌生的面孔，回首前尘，居然恍如隔世。
意剑掌门和他的小女孩面对面站着，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条迈不过的天堑鸿沟。他试探着轻触顾兰因的面庞，轻柔而又小心翼翼，仿佛那只是一个幻影，动作稍微大点就会把肥皂泡碰碎了。
顾兰因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突然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只是一步就跨过那条经年的鸿沟，扑入顾琢怀里。
“师父，”她哭得呜呜噎噎，话都说不顺溜，拼命倒抽气，“你、你搬回来住好不好？我们就跟、就跟以前一样……”
她哭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似的，顾琢回想起医院里那一幕，不由有点心惊胆战，左手下意识扶住她腰身。这种时候，别说只是搬回来住，就是让顾掌门架个梯子摘月亮，他也只有点头应允的份：“……好，师父搬回来，就跟以前一样。”
顾琢抬起顾兰因的下巴，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小姑娘红着眼睛看着他，眼角的水光还没干透，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仿佛只要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医学上有个说法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如果把顾小姐这症状描述给专业人士，十之八九会被判定成ptSd。
虽然这种病症没有药物可以缓解，好在顾姑娘心头那把刀已经拔了出来，到底还有痊愈的一天。
顾兰因奔波了一早上，临到饭点，本就饥肠辘辘，又兼哭了一场，所剩无几的热量消耗得一滴不剩，五脏庙当即抗议了一声。
虽说这姑娘是顾琢一手带大的，再怎么不堪的模样都被看遍了，然而那一刻，她还是有拿手捂住脸的冲动。
顾琢哑然失笑，拍了拍顾兰因后背，牵着她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仔细检查里面的存货。很快他就发现，顾小姐的冰箱比她哭花了的脸还干净，里头除了泡面，就只有一点即食的零食。
顾琢越是翻看，眉头皱得越紧：“你平时都吃些什么？”
顾兰因：“……泡面。”
顾琢直起身，眼神从黑框镜片后射出，隐隐透着不善。
顾兰因赶紧找补了一句：“呃……有时也会点外卖。”
顾琢沉默片刻，甩上冰箱的门，扭头问道：“这附近有超市吗？”
顾兰因抱着立功赎罪的心态，鸡啄米似的一阵狂点头：“有，就在小区边上。”
顾琢：“带我去。”
顾兰因二话不说，拎起沙发上的挎包和钥匙，两人前脚刚出门，正在等电梯，后脚就听“吱呀”一声，对面的门居然也开了。
不久前刚分手告别的“邻居”从门里探出头，冲他俩挥了挥爪子：“欸，你们这是要去哪？不会也去超市买菜吧？”
两分钟后，顾琢和顾兰因走出电梯，身后跟着两只莫名其妙的“尾巴”——陈聿把沾满冷汗的手捏成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们去超市买什么？”
顾兰因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跟在顾琢身后，只顾埋头走路，没吭声。顾琢十分自然地回过头，冲她伸出一只手，顾兰因心头忽悠一下，微微悬起来一点，下一秒，就见顾琢自自然然地牵起她的手。
依稀还似多年前，顾掌门牵着他的小女孩上下学时的光景。
陈聿的目光落在他俩牵在一起的手上，瞳孔微微一缩，活像被针扎了。
陈警官做什么事都颇有规划，扫荡超市也不例外，按照他的性子，出门购物就该事先列好单子，连品类带商标价格，要买什么一目了然，再事先规划好路线图，进超市后拿了就走，不浪费丁点时间。
可惜，意剑这对师徒显然不是这么有规划的人，顾兰因推了一辆购物车，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琢身后，两人仿如游园赏花一般，在食品货架间闲庭信步。顾掌门就跟几辈子没逛过超市似的，一样一样拿起来看，时而挑出几件合心意的放入购物车。
陈聿的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就如被五零二胶水黏住一样，牢牢粘在那两人身上。
丁建凑到他跟前，伸出一根手指捅了他一下：“欸，你不是对那丫头有意思吗？如今人家师父回来了，这可是绝佳的机会，怎么不赶紧过去献献殷勤，展现一下你的男友力？”
陈聿脸色暗沉，好半天才闷闷地回道：“那两个人……还用得着我去献殷勤吗？”
顾兰因一向警醒，眼下却愣是没发现某位邻居正一茬接一茬地往这边瞄。她没留心，顾琢却注意到了，他随手从架子上取过一包冰糖，回头向顾兰因问道：“想吃糖醋排骨吗？“
只要是顾琢发了话，别说糖醋排骨，就是让顾兰因吞刀片她都没二话。闻言，她微微恍惚了下，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糖醋排骨，每个周末，顾琢都会做一大盘让她过足瘾。
可能是因为故人平安归来，如今回忆起过往，顾兰因已经没了那种锥心刺肺的撕裂感，眼角不由自主地弯下：“当然好，只要是师父做的，什么都好吃。”
顾琢又拿了一捆小青菜放进购物车，也不知打算清炒还是白灼。他用余光一扫身后，若无其事地问道：“我看那位陈警官对你很是上心，是不是……”
顾兰因心头倏尔一跳，无端虚了两分，忙不迭打断他：“没这回事……我之前救过他两回，后来又机缘巧合地住了对门，算是有几分交情，他这么帮忙，大概也是为了还我人情吧。”
她否认得太急切，顾琢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
顾兰因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我很神，我很牛掰，我深不可测”的高人范儿，可到了顾琢跟前，“高人”的纸灯笼就跟被戳破了似的，直接现了原形——她可怜巴巴地缩脖端肩，活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鹌鹑。
顾琢啼笑皆非，眼神显而易见地柔和下来，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地摇了摇头，暂且撇开这个话题。他将一瓶老抽放进手推车里，最后清点一遍，吩咐道：“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顾兰因毫无异议，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到收银台前，一抬头就见陈聿和丁建已经结完了账，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看样子是等了有一会儿。
顾掌门可能打算做满汉全席，连食材带调味品足足装了两大袋，顾兰因不用师父发话，已经一手一个地拎起袋子，扎开两条胳膊，小鹌鹑似的跟在顾琢身后。
陈聿上前一步，一条胳膊伸到一半，就见结完账的顾掌门扭过头，从顾兰因手里接过一个袋子，然后自自然然地牵起她的手。
陈警官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并肩往外走去，落在地上的影子契合得天衣无缝。
他微微一皱眉，眼神越发阴沉。
别说是他，就连丁建都觉察出不对，这小子凑到他旁边，用两根手指端起下巴，目光猥琐地盯着那两人背影看了一阵，忽然用手肘怼了下陈聿：“喂，你觉不觉得，顾掌门对他这个徒弟宠得有点太过了啊？”
陈聿没有语气起伏地说：“他们俩生离死别了八年，好不容易相认，表现得亲密些不也很正常吗？”
丁建挠了挠下巴：“话是这么说，可他俩也太亲密了点——你奔三的时候，你妈上街会牵着你的手吗？”
陈聿：“你妈上街才牵着你的手！”
丁建：“……”
他不过是就事论事，招谁惹谁了？
到最后，陈警官也没捞到机会在顾掌门跟前展示自己的男友力，眼睁睁地看着顾琢牵着他的小鹌鹑进了902的门。
时隔多年，顾掌门的厨艺仍未见退步，很快，小火慢炖的紫砂锅里飘出浓郁的肉香。这股香味弥漫在空间有限的厨房里，顺着毛孔沁入五脏六腑，顾兰因只觉得胸口一沉，那副没着没落多年的心肠就在人间烟火中落了地。
这姑娘靠着厨房门口，吸了吸鼻子，忽然唤了一声：“师父。”
顾琢温和地偏过脸：“怎么了？”
顾兰因两只手往上抬了三分，又陡然意识到什么，戒毒瘾似地硬生生忍住：“你以后再也别离开我了，好不好？”
顾琢手一顿，隔了半秒才把袋子里的冰糖下入炖锅。
顾兰因心头蓦地泛上一股不安，过分紧张之下，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以后一定听话，真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任性不胡闹，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顾琢用汤匙搅匀汤汁，挑出一块五花三层的净肉，喂到顾兰因嘴边：“尝尝看。”
顾兰因下意识地张开嘴，腮帮子登时鼓起一个包。
顾琢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将排骨盛出来端上桌，一扭头就见顾兰因始终保持半步的距离跟在身后，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他心头莫名一软，叹了口气，掌心摁了摁顾兰因额头：“……好，师父不离开你了。”
顾兰因可能是太久没享受过来自“长辈”的温情，顾琢在灶台前忙活，她就跟个小尾巴似的黏着顾掌门，里出外进跟前跟后，恨不能化成一截绕指柔的藤蔓，把他缠得死死的。
顾掌门将择好的青菜下锅翻炒，动作麻利驾轻就熟，一看就是常年下厨做习惯了的，只是身后跟了条小尾巴，走动间颇不方便，好几次差点迎面撞上。
幸而顾掌门对他的小姑娘一向宠得没下限，再无奈也没忍心把她推开，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别跟着我了，去洗洗手，马上吃饭了。”
顾兰因揉揉鼻子，乖乖去了。
顾琢的手艺自然没得说，一盘糖醋排骨色香味俱全，全方位无死角地勾人馋虫。顾兰因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一拍，突然拐了个弯，放进顾琢碗里。
顾琢抬起头，就见顾兰因冲他露出一个无遮无拦的笑容——这姑娘当着陈聿的面总是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显得爱答不理深不可测，可换成顾掌门，她仗着自己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干脆把节操揉成一团踩在脚底下，怎么乖巧怎么来。
这妹子跟了顾掌门这么多年，熟悉她师父就像熟悉自己手掌心上的纹路，一颦一笑专往顾琢心头软肉上戳，戳得顾琢窝心得不行，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耳边垂落的一绺散发。
顾兰因趁机偏过头，用脸颊在顾琢手上轻蹭了下。
顾琢：“……”
这么多年不见，他怎么觉得这丫头撒娇的能耐大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