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辛氏老人瞪了儿子一眼,说:七十七啊,或许孩子听得真亮儿,好像是这样的呢。
安七十七:妈,我听到了——不能说啊。昨天,韩大胆儿在家的那三口人就都被接走了。听大队书记白哈达说,老韩家确实是出事儿了。到底是啥事儿,谁也说不清楚。
莎林娜叹了一口气,说:好好的孩子,咋能说击毙就给击毙了呢?
安辛氏眼睛里闪着泪光,无奈地说:说一千道一万,就是穷啊。
“啥?奶奶,穷还犯死罪啊?”其其格非常不解地问。
七十七瞪了女儿一眼。
安辛氏:你这孩子,和奶奶还抬杠?穷不是犯罪,但穷喽可不光彩啊。我是说,要不是他们家里穷,黑龙这小子是不会跑进城里的。天天在家种地,谁会闲着没事儿动弹他啊……
“穷还吃糖球儿?他们兜里总装着糖。”阿来夫不无羡慕在说。
“那就是穷装!把孩子惯得没边儿没沿儿的,咱们可不学老韩家!”安七十七“哼”了一声,又愤愤地说,“就算他呆在家里,韩黑龙也不好好种地。那混小子——要我说,就是‘张三儿’不吃死尸肉,纯是活人给惯的。”
莎林娜瞅了七十七一眼,说:咱家自己也有孩子呢,说这些苞米瓤子的话干啥?嘴下留德吧。
安辛氏伸手在火盆边儿烤火,说:手扶犁杖,向前看吧。
…………
屯子里风大,河套里的风更大,卷起沙窝儿里的积雪升级成了“白毛风”。有一个人背着个麻袋,从宝茵河上游大步流星地走来。上身的羊皮袄已经变成“白茬儿”的了,原来是落满了雪花。此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脸上短茬儿的络腮胡子已经挂满了白霜。嘴里和鼻孔呼出的哈气变成白雾,立即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
这位匆匆的“行者”就是鲍石头,四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家住孔雀屏草原的桂丽丝嘎查,距离月牙河村大约二百里地。嘎查是蒙古旗地区特有的称谓,就是“大队”或者“村”的意思,“桂丽丝”是蒙古语,翻译过来是“山杏”的意思。“长满山杏的地方”是以放牧为主、农牧结合的小村庄,几乎家家都有自己的牧点,每家有个上百只羊不在话下。
鲍石头途中倒了两趟客运班车,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月牙河大队,他要到包巴音家,两人是相识多年的好朋友。天寒地冻的季节没有山杏可拿,所以,他麻袋里背的是两条羊大腿。
有朋友顶风冒雪远道而来,并且带着“重礼”,怎么能不让包家人高兴呢?两条羊腿啊,一年都见不到什么肉的月牙河大队,那是够包家人对外炫耀半年的,多有面子!
二十二岁的包代小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一直抿着小嘴儿,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乐出来。包代小是包巴音和吉雅的长女。据说,当初一直盼着孙子的包恩和得知儿媳妇头胎生个女孩子,有些遗憾,便坚持给起名儿叫“代小”,希望她能给“带来个小子”。说来还真奇怪,三年之后吉雅真就生了个“带把儿的”,就是包牧仁。
包代小和妈妈吉雅在厨房忙着做饭,无非就是酸菜、萝卜、豆角干、茄子干之类的,好在有鲍石头带来的羊腿肉,配在什么菜里都好吃。
里屋,包巴音陪着鲍石头在喝茶聊天,鲍石头不时与躺在炕头儿的包恩和老人聊上几句。当然,老人说话有些含混,不仔细是听不清楚的,两人只是为了哄他乐呵乐呵,至于老人说的是啥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客套话儿都唠没了,包巴音抽尽两锅旱烟了,见鲍石头还不往正题上引,心里头就有些着急了。
啥是正题?当然是儿女的终身大事啊。
包巴音在炕沿下磕了磕烟袋锅儿,笑着说:鲍大哥,今年冬天草原上雪大吗?
“可是不小啊。亏得提前准备足了饲草,不怕。青山这小子,能干啊。现在牧点上的活儿我都交给他了,安排得老好了。”鲍石头有意夸赞了自己的儿子鲍青山一句,说完看了看窗外。
包代小在外屋厨房隐约听到“鲍青山”三字,心里就涌出一股说不清来源的暖意。
…………
天色逐渐暗下来,风把房顶上的雪刮落,在屋檐下面打着旋儿,然后吹到窗户上,打得玻璃窗噼啪作响。
“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那年夏天,孔雀屏草原上那雨真大啊,大得都有些吓人啊,像有数不清的人在黑云顶上拿水瓢往下泼一样,把人都拍蒙圈啦。亏得你牧点的蒙古包啊,要不然,真兴许把我拍散架喽。”
鲍石头知道包巴音故意往上引话儿呢,就笑了笑,说:不瞒你说啊,巴音兄弟,那次分开之后,我是一直惦记着那事儿。现在孩子都大了,不能再拖下去啦。这不,趁着年前这几天正好闲着,我就想过来和你透个话儿。
包巴音心里乐开了花儿,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他见包牧仁还在旁边儿给倒茶伺候着,就说:牧仁,你去老安家,就说你鲍大伯来了,让你七十七叔叔晚上过来喝酒,帮着陪陪客。
“好。我马上就去!”
包牧仁答应得老痛快了,抓起帽子就往外跑。他要在自己未来的老丈人面前好好表现,留下听话、懂事、能干的良好印象。另一方面,请客这种“腿儿”他愿意跑。
在月牙河大队,或者是大多数乡村里,不管是年轻小伙儿还是几岁孩童,最愿意干的差事之一就是请客来家吃饭了。只要家长一声令下,基本没有推脱懈怠的时候,不管远近撒丫子就蹽。或许,在那个年代能请人来家里吃饭,的的确确是件无比光荣的事儿。如果路上有人问干啥去,那就更美了,不自觉地把胸脯一拔,骄傲地回答“我去谁谁家,请谁谁来我家吃饭、喝酒”,真容易美出大鼻涕泡儿来。特别是到了对方家里,一开口就是叔叔大伯地叫着,然后说“我爸请您到我家喝酒去”,好像自己家那是多么富有一样,老有成就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