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仍是漆黑寂静。
深泽城已经被围攻了好几天,尽管城还没丢,但是胡大恩心里有数,将士们都已疲累了,伤亡且也不小,则一旦城外营被刘黑闼攻陷,没了外援,靠他自己,怕这深泽县城就守不住了。
城外营,他是非救不可!
把视线从城西收回,胡大恩令副将道:“引兵五百出城,救援城外我营!”
副将接令,不敢迟延,便赶紧下了城楼,点兵出城。
……
王伏宝虽披两层重甲,攀援云梯如飞。
城头的擂木连番的牵动撞击之下,有的已损坏,对云梯上的窦军将士的威胁已不如最先大。
并这擂木在横扫的时候,还需要拽拉铁索,需要时间。
王伏宝攀附极速,遂接连两个擂木都被他躲开。城头泼下金汤,王伏宝堪堪避过。数支弓弩攒射而来,射在他的铠甲上,叮叮当当的响,然不能射透。猛将出马,就是不同凡响。转瞬间,王伏宝已经攀过了多半云梯,离城头不远。他却此刻,略微停顿,探手下伸。
底下跟着他攀爬的勇士慌忙将一根长钩子,递给了他。
嘴咬横刀,攥紧了长钩,王伏宝觑准垛口后露头的一个守卒,长钩往上一搭,钩住了这守卒的发髻,奋力下扯,这守卒站立不稳,惊叫着从垛口跌下,很快惊叫变成了落地后的惨叫。
城下、城外,近万窦军部曲“五郎、五郎”的呐喊声,更大了!
震耳欲聋的喊声里,高曦刚从城楼赶到王伏宝所在的这架云梯所搭处。
见王伏宝这等健勇,他沉着令道:“铁藜箭!”
弓手应声换上三棱箭镞,这种箭矢专破重甲,箭尾系着浸油的麻绳。
被这箭射入甲中后,可拽动绳子,将敌人从云梯上拽下。
……
夜将五更。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副将名叫张允,领了五百兵士出城,为防使刘黑闼提前有备,没有打火把,摸黑而进。
深泽本是魏刀儿的地盘,才被王伏宝打下未久,驻在城中的守卒不熟悉城外的地形。白天尚好,夜晚难以辨物,行进间磕磕碰碰。张允一个不小心,也摔了一跤。身上披挂着数十斤重的铠甲,不好单独爬起,在亲兵的帮助下,他爬将起身,顾不上胳膊肘被铠甲摩擦得生疼,急张眼往前去望,——还好!距离城外营不到两里地了,但攻营的刘黑闼部尚未发现他们。
火光燃天,少说得数千的刘黑闼部将士围着城外守营,正箭射、攀攻,人影幢幢。
“瞧见了么刘黑闼的将旗在南边,从俺杀过去!只要将他中军搅乱,此战我军就胜了!”
五百兵士,俱城中精卒,泰半有甲,见刘黑闼部将士无备,更是个个勇敢,齐声应诺。
便张允一声令下,加快了脚步,五百人杀向了刘黑闼的中军!
夜色深深,寒风刺骨,火光、厮杀交织成激战的场景,黎明在即。
……
两支铁藜箭射中了王伏宝!
箭头卡在他的甲内。
麻绳另一端的守卒,立刻扯拽绳子,试图将王伏宝拽下云梯。
好个王伏宝!力大雄沉,一手紧抓着云梯,丢掉长钩,另一手扯住绳索,用力往回一拉,他没有被拽下云梯,扯绳的两个守卒没他的力气大,发被他从垛口扯了下来!
惨叫着,这两个守卒也掉到了城下,摔得口吐鲜血,四五个云梯边的窦军兵士围上去,刀搠矛刺,将他俩和刚才掉下城头的守卒一样,尽皆杀了。
王伏宝从腰间解下钩链,荡了一荡,往上一抛,钩链顶端的铁刺勾住了垛口的砖缝,他取衔在口中的刀在手,大喝一声,松开云梯,借力荡上了城头!
根据城下、城外窦军将士的呐喊,高曦已判断出了这个悍勇的敌将是何人,一直在盯着他。
王伏宝刚刚落足城头,近处的几个守卒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高曦却挺身直进,丈长的陌刀下砍,劈向王伏宝的左肘!肘部的护甲因为肘部需要弯曲,比较薄弱。这一刀如果砍上,以陌刀的锋锐,说不得,王伏宝即便是身披两层重甲,胳膊也得被从中截断。
不意王伏宝反击甚快,他右手横刀及时上挡,招架住了高曦的这一挥砍。
刀身与刀身相碰,发出刺耳的噪音。
高曦深吸了口气,仗着陌刀长,一寸长,一寸强,往前紧逼了两步,横刀再劈!王伏宝来不及再招架了,但这一刀也没能劈在王伏宝的肘部,刀锋在王伏宝的胸甲上犁出尺长火花!
“好贼厮!便是高大刀么”
硬碰硬,歼灭了张青特部万余人这一仗打过之后,短短时日内,高曦在窦建德军中已声名鹊起。重伤得逃的石瓒和别的几个得逃的张青特部部将,在见到窦建德后,回忆起这场仗,兀自心悸,提到最多的就是“陌刀兵皆一当百,诚不可挡”,给高曦起了个“高大刀”的外号。
高曦不是张扬之人,和高延霸迥然两类,换了高延霸在此,不免一声“你家高老公”,高曦却只字不言,陌刀往后略回,再度紧逼一步,再次陌刀下砍!
连着三步进逼,王伏宝已被逼退到了垛口边上,再往后已无路可退了。
决不能让王伏宝在城头站稳脚,容云梯上的其它窦军甲士接着攀上城头!
……
深泽城头。
立在东城楼,紧张远望城东战况的胡大恩,耳朵中好像听到了些什么动静。
他转头向城西望之。
越过黑漆漆的城区,西城墙上火把摇曳。
动静是从西城墙传来的,他还没令亲兵去问怎么回事,这动静猛然变大!他已是听得清清楚楚。是喊杀声!西城墙怎会出现喊杀声胡大恩面色大变,急声令道:“快去探问!”
亲兵才去不久,北城墙、南城墙已各有军吏奔至:“将军!西城墙遭袭。”
“西城墙怎会遭袭”
军吏答道:“俺们已分兵往援。是刘黑闼部兵以黑衣为掩护,摸到了西城墙下,用索钩攀上了西城墙!西城墙的守卒多被城东的战斗吸引,竟是没能提前发觉!”
城东守营能否守住,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重要。
胡大恩惊愕片刻,回过神来,骂了声“好狗贼,当真狡诈”,紧忙部署应对,令北城墙、南城墙来报讯的这俩军吏:“守好你们各面城墙,谨防刘黑闼部摸近!”令偏将数人,“即引兵士,多带弓弩,速往西城墙支援。刘黑闼部虽摸上了西城墙,没有后续兵马,不难打退!”
好像是呼应他“没有后续兵马”的话语,西城外,喊声四起!
胡大恩身在城楼,站得较高,可以隔过西城墙,望到西城外。他抬眼去看,却见原先是漆黑如墨的西城外野地上,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火光燎原,怕得数千之众!
又一军吏,甲染血污,仓皇奔到:“将军!刘黑闼引众数千,亲攻西城墙!”
这军吏,来自西城墙。
“刘黑闼亲攻西城墙”胡大恩愕然问道。
这军吏气急败坏,答道:“是啊!将军!末将等一时不慎,已被其攻上城墙。不但刘黑闼在西城,慕容孝德也在,登上城的贼兵就是他亲率!将军,快遣援吧!再晚些,就坚持不住了。”
胡大恩不由自主,望回了下城东。
斥候不是回禀,刘黑闼在攻城东守营么
旋即明白过来,刘黑闼这是给他来了个“声东击西”!
狠狠地又骂了声“狗贼”,胡大恩喝令说道:“守好东城墙!俺亲去救援西城墙!”取了矛、刀在手,他本就铠甲在身,引率亲兵,急下城楼,尽将预备队兵马点起,飞奔赶往西城墙。
……
五更三刻。
东方已露出微光,夜色将去。
王伏宝吃亏,吃在兵器太短,被高曦连连劈砍,他渐已左支右绌。眼见得身后云梯上的甲士已经攀到了垛口外,可因为自己挡着垛口,他们没法登上城墙,王伏宝索性将横刀一丢,以铠甲硬接高曦劈来的陌刀,猫下腰,对着高曦的腰就冲了上去!企图将他抱倒。
正合了高曦之意!
高曦急步后撤,大声令道:“弩!”
在挡住王伏宝的这一会儿功夫间,其余军吏已调来了附近的强弩数架。弩矢登时射出!这弩矢可不比箭矢,又是近处劲射,先后两三支弩矢,射中了王伏宝!一矢中在肩头,一矢中在右腰,一矢中在左大腿。三矢都穿透了王伏宝披挂的铠甲!亏得他披挂了两层重甲,这才三矢虽透,未能重创於他。饶以如此,矢镞也射入了王伏宝的体内。鲜血从甲衣下浸出!
弃了陌刀,高曦抽腰边铁锏在手,再度逼前,趁机下砸!
“咔嚓”声响,砸在了王伏宝的左肩膀上。又是矢射、又是锏打,王伏宝吃痛,往前冲的身形停下,不敢再冲了,转往后退。后退中,他看见终於登上了城头的两个甲士,也被弩矢射中。这两个甲士不是双层重甲,射中的并皆要害,惨呼叫着,翻身从垛口掉了下去!
攻城的经验,王伏宝还是比较丰富的,他知道,这一波攻势只能到此为止。
……
鱼肚白在东天泛起,一道道的彩霞渐生。
胡大恩赶到西城墙时,西城墙上已是修罗场!地上鲜血横流,敌我伤亡的兵士满地都是。胡大恩鼓勇待前,一个披挂黑甲的汉子迎将上来,却持的是个蒜头锤!铁锤砸落,胡大恩的长矛被打掉,锤势不减,端端正正砸在了他的头盔上。胡大恩一声不吭,扑身栽倒!
——这汉子,正是刘黑闼。
……
彩霞东天。
半夜鏖战,窦建德无功而退。
高曦立在城头,将砍出了缺口如锯的陌刀插入砖缝。
刀身映出城上、城下的战后惨烈,窦军将士的残肢挂在擂木、狼牙拍上随风摇晃,城门前,是窦军将士撤离时丢下的冲车,城墙边上,血如溪流,几顶头盔落在其边。
远处,窦字大纛,颓然半卷。
“将军,已经三四天了,主公的兵马该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