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得罪的可不只是勋贵。
大宁这次春试最出彩的两个年轻人现在应该也会怨他了。
户部尚书陆重楼之子陆交远要去鸿胪寺,谢东廷要去廷尉府。
因为叶无坷一席话都不可能如愿,在场的朝臣都知道,陛下没有当场驳斥叶无坷的话,那这两位青年才俊的命运也就定了。
就算不是安排到边远小县,也必然远离长安。
就因为这件事,陆重楼能把叶无坷骂出屎来。
但毫无疑问的是,暗地里不知道有几人在醒悟过来后会说叶无坷聪明。
在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几乎看不到的聪明。
年轻人的聪明往往显而易见,而且多数相同,那就是聪明在向前。
叶无坷的聪明体现的不只是在向前也不只是向后,还有孤单。
年轻人既然方向一致那就肯定在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同伴。
叶无坷用这样的方式,把可能会有的同伴都甩开了。
他用另外一种方式从张汤身上继承来另外一个身份......孤臣。
所以他怕什么
怕被骂
未央宫里,皇帝一想到刚才朝臣们的样子他就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以皇帝的心胸当然不会因为要从勋贵手里拿回来一些特权而开心,他开心的是大宁终究还是有孤胆英雄。
而太子李隆势则一脸的不开心。
他是真的不高兴,相当不高兴。
因为叶无坷突然发难,朝廷改制的方向就变了。
他不怕改革,怕的是父亲名声受累。
他父亲是开国之君,手下那么多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他不允许父亲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这是一个做儿子的人决不允许发生的事。
骂名这种事他可以背,他的儿子孙子后代都可以背。
但开国之君,就不能背。
况且叶无坷提出的事其实他早就有更完善的考虑,绝对不会过激到让勋贵旧臣群起攻之。
现在好了,叶无坷一番看似毫无征兆也毫无道理的长篇大论,把这事直接摆在了明面上,想不发生群起攻之的事都难。
只是陛下带出来的人,倒也不会群起攻之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叶无坷有封疆大吏之才。”
李隆势此时轻轻说了一句。
陛下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此时在场的却脸色各异。
户部尚书陆重楼眉头一直就没舒展开,听到太子殿下的话他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
不管是陛下还是太子,还是要照顾他们这些老臣的情绪。
太子一句叶无坷有封疆大吏之才,那意思就显而易见。
太子的意思是叶无坷留在长安不好,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来。
所以,有封疆大吏之才的人就去做个封疆大吏。
现在陛下整顿辽北道,渤海不收回来,东韩就是一块飞地。
叶无坷去做辽北道道府最合适不过。
一,叶无坷是东北边疆出身,回辽北道做道府,实打实是衣锦还乡。
二,叶无坷对渤海和东疆那边的压迫力还是很强的,合适的人选没有一个比他压迫力更强。
三,叶无坷虽算是文官出身,可实际上他亦有武将之能,让他在东北边疆坐镇,相当于还安排了一位大将军。
除此之外还有对渤海的处理。
渤海和东韩还不同,渤海就算有背刺之举但名义上归顺大宁。
陛下要对渤海动兵,权家为代表的渤海旧贵族势力必然会被涤荡一空。
但从天下这大格局来讲,若直接将渤海灭族会让大宁名声受损。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渤海纳入辽北道,而东韩则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分封给渤海其他贵族,让他们去治理东韩之地。
靠北地势最好的那部分也划入辽北道,如此渤海就相当于只剩下那半岛一角。
让渤海贵族跑去东韩做统治者,那地方安生不了,大宁也不会有个坏名声。
这事要是别人去办未必能办的那么彻底,叶无坷去了只会办的更彻底。
看起来那个纯良少年心善的很,可落刀的时候比谁都狠。
一念至此,陆重楼的心里也舒服了些。
叶无坷现在是从二品,但算破格提拔。
鸿胪寺卿是正三品,他是以从二品身份领鸿胪寺卿官职。
放到辽北做道府是正二品,是升了。
但实际上相当于把叶无坷这势不可挡的上升之路给硬生生按了按。
按到地方上去,纵然是封疆大吏却远离了权力中心。
他也就在近几年不可能进内阁,等将来能进也是少则五年多则十年。
太子如此安抚老臣,倒是让陆重楼的心里生出几分愧疚来。
“叶部堂在鸿胪寺极好。”
陆重楼坐直身子说道:“臣以为如今外务繁杂,若临时换人多有不便,且如今域外诸国对叶部堂也颇为信服,换了别人与他们交涉,也许还会生出些变故来。”
老臣亦有老臣的肚量。
他格外诚挚的说道:“殿下的用心老臣都明白,心中感激,但老臣不能因为殿下照顾就心生跋扈。”
“叶部堂外放做封疆大吏当然也是好的,可现如今留在鸿胪寺更好。”
太子嗯了一声,也没有马上表态。
其实他哪里是要压一压叶无坷,也不只是想安抚一下这些功勋老臣。
他是想保护一下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
叶无坷还留在朝中就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把他拔了就难以心安。
放在地方上叶无坷无人掣肘,诸事他自己说了算。
朝中众臣的手伸的再长也伸不进叶无坷的地盘,伸进去了叶无坷也不用怕。
道府一任之后,叶无坷就调回长安也才二十几岁。
那时候不管是威望和资历已经够够的了,谁还能质疑
“叶无坷的事不着急。”
皇帝此时开口。
“他是留在鸿胪寺,还是到地方赴任,以后再议。”
皇帝的眼神从众人脸上扫过。
“徐绩的事比叶无坷的事急一些。”
直接把徐绩抬出来当叶无坷的挡箭牌,陛下的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人精们谁品不出来这其中意味
这话一出口,相当于连太子的心意都驳了。
“高清澄昨日报上来一些事。”
皇帝声音平和,但语气有些肃然。
“这几年地方上报到长安的账目......”
皇帝的声音稍作停顿。
“每年都对的严丝合缝一点差错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人先是微微一愣。
因为账目对的严丝合缝这事,难道不是好事
可紧跟着很多人就反应过来,这事可能有大问题。
要出大事。
“太子。”
皇帝看向太子说道:“廷尉府虽有监察百官职权,但权限多在长安,对地方官员的监察,多数还在右台。”
“如今左台右台的都空着缺,查办账目的事就不好协调,账目是什么账目就是大宁亿万百姓的生路。”
他稍稍缓了缓。
“这件事你亲自督办吧。”
皇帝说完后就起身:“内阁改制的事在徐绩的案子查完后再说,先把咱们那位宰相遗留的旧账都清清。”
所有朝臣全部起身行礼:“臣等遵旨。”
等众人都告退之后,太子李隆势上前:“父亲,小橘子是要给徐绩施压”
皇帝道:“小橘子不是要给徐绩施压,是要给朕施压。”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那些卷宗。
“小橘子真是这么久都拿徐绩没办法徐绩摊子铺的太大,他自己人精似的留不下什么痕迹,下边的人蜘蛛网一样还能不留痕迹”
他问:“徐绩老家是哪儿”
太子回答:“兖州。”
皇帝道:“兖州那边的账目自立国至今繁复庞杂,可二十几年连一个铜钱的错账都没有。”
“因此兖州而得升迁的官员大大小小加起来数百人,其中半数依然在兖州为官,半数分散到了大宁各地。”
“此前并无人注意是因为这些官员无一地方主官,甚至没有一个二把手,多数都是当地主管钱粮账目的主簿。”
他看向太子:“大宁立国之后查过几次地方账目和户部对不上,牵连着有上千人,偏是兖州一地从无过错。”
太子明白了。
徐绩的心思竟然这么脏。
高清澄从一开始就知道在徐绩自己身上找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表面上徐绩是一棵大树,可维系大树的不是地面上的树干和树冠,而是根。
叶无坷之前和高清澄说过,如果根都查不出问题那就查土。
现在高清澄不但把根查出问题了,还把土的问题也查出来了。
徐绩的根就是那数百名被他提拔起来的地方官员,一个正职都没有,就算是在一县之内,主簿也不过是排名第四的而已。
第一县令,第二县丞,第三典狱,第四才是主簿。
小县的县令是正七品,县丞从七品,典狱从七品,主簿是八品,八品不入吏部名册。
这几百人是已经查出来的根,除了根之外还有没有须
“小橘子干得不错。”
皇帝道:“根出来了就带着土,兖州那边的土都满是问题,刚才你说让叶无坷去辽北道做道府,陆重楼觉得你是关怀老臣,关外月想着你是保护叶无坷,其实你也清楚,兖州之地唯有让叶无坷那样的人去了才能查的清清楚楚。”
太子俯身:“我确实也有这些考虑。”
皇帝道:“改制不急于一时,徐绩的根根须须就往干净了挖......正巧,叶无坷在北疆又有新功,朝廷里议来议去也没定个准给他什么。”
“内阁改制之前朝廷里已经没有正二品的缺,让他去辽北道吧,最起码待个一年半载把兖州的事查查清楚。”
他看向太子:“明日你就代朕拟旨,叶无坷擢升辽北道道府,兼领辽北道军务事,除了徐绩的事东疆武库和东疆刀兵他也要盯起来。”
“官职上的事就这么定了,爵......先晋个县公,东北边疆之外暂无战事,执金吾用不上就不给了。”
太子想了想后说道:“可以再加一条。”
皇帝看向太子。
太子微微俯身:“三品以下,先斩后奏,辽北之内,临机专断。”
皇帝道:“他在西蜀道就敢斩上千人,这三品以下先斩后奏你给了他......一道之内,只有道府和道丞是三品上,他拿着旨意就敢从头杀到脚。”
太子回答:“斩草除根的,总得有利器。”
皇帝微微点头。
这就是太子心境,要是换了老二来......看似和他大哥那么相似,实则截然不同。
李隆期要是太子,要做的肯定是能宽容就宽容,能不杀就不杀,能放一马的就放一马。
所以陛下心意,从未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