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茅屋外。
容貌极美的女子望着蛮荒,像是在等待什么,保持着以掌心抵住剑柄的姿势,久久没有其他动作。
老秀才被她瞪了一眼,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以一个拍大腿的滑稽姿势,凝滞不动。
文圣老爷子如今可不是什么合道境,还是个半人半鬼,虽然修为是那飞升境,但其实他的打架功夫,真不高。
陈清都破天荒的舔着个脸凑了上去,想要跟这位剑道祖师多说几句。
毕竟万年没见,也毕竟是前辈嘛。
现在的天地里,能让他喊前辈的人,实在太少。
这个剑灵,真身可是五至高之一,十五境巅峰的神道剑修,更是四脉剑术的源头所在。
所谓的天下剑术天上来,仅在她一人。
剑灵忽然开口道:“陈清都,你确实可怜。”
“须知大道无情,若你早年选择对某些事视而不见,那么现在的你,决计不会是这番光景。”
“不曾后悔?”
陈清都笑道:“敢问前辈,依你来看,要是我陈清都选择独自登高,最终能到多高?”
“我要是没有在这守上一万年,转而用这万载光阴练剑,能否与您比肩?”
高大女子随口道:“或许吧。”
“前辈说大道无情...”老人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番,“那您当初又为何相助人族,之后又选择留在人间?”
“这也是无情?”
女子声音逐渐带着一丝怒气,“你真得感谢一个读书人,要不是他,我的耐心不会这么好。”
老人笑了笑,回到她之前那个问题,“只论个人,只谈如今,我陈清都,自然是后悔的。”
“若没有当年的剑开托月山,选择在某地安心练剑,我的最终成就,怎么都要远胜现在。”
“甚至能超过绝大部分的神灵,那才是真正的天地无拘束。”
停顿些许,陈清都又道:“可当年的陈清都,与那么多的同道中人,一起拔剑向天,置生死于度外,此番豪气,岂会后悔?”
“当年那一拨修士,死在登天路上的,倒在天门之外的,被天雷轰杀的,或是被神灵拘押在斩神台上被斩首的...
这些人都不曾后悔,我一个尚且还苟活于世的,也配后悔?”
“配吗?”陈清都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真不配。”
老人抬起头,反问道:“前辈帮助人族,观万年人间,又可曾后悔?”
剑灵沉默片刻,绕开了这一问,缓缓道:“此人存在,对我主不利。”
陈清都笑道:“那么当年的登天一役,整个人间都在与神灵为敌,难道就不算是与前辈的主人为敌?”
“那个孩子,是叫陈平安?”
女子没有言语,老大剑仙就当是默认了,笑呵呵道:“为什么是他?”
眼前的剑灵,虽说只是真正持剑者的一小部分神性所化,但亦可称为持剑者。
这样的一个存在,上一任主人,与之相伴者,何等的举世无敌?
弹指间天地寂灭,睁眼阖眸,便是日月更替,真真正正的一念永恒。
陈清都在很多年前,就设想过这位前辈的下一任主人,必然不会是什么寻常的凡夫俗子,起码在练剑资质上,万古无一。
高大女子蓦然一笑,“陈清都,你之前让那个小姑娘赶赴骊珠洞天,里面就有这个意思吧?”
老人没有打算隐瞒,点了点头。
宁姚当初,为何会去骊珠洞天?
当真就是去找那个阮邛,要他为自己铸造一把好剑?
阮邛身为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名气确实不俗,但他的技艺再如何精湛,一个十一境修士,又能打造出一把品秩多好的剑?
傻子都能猜到一二,宁姚去小镇,压根就不是为了寻一把好剑的。
或者换个说法,宁姚去那儿,是取剑。
剑气长城再穷,一个十四境巅峰的老大剑仙,没本事为宁姚找一把好剑?
荒天下之大谬。
宁远的那把远游剑,不就是宁府东拼西凑,从倒悬山那边购买而来?
何况宁姚本身,就拥有一把仙剑天真。
剑气长城缺剑,但宁姚不缺。
自始至终,老大剑仙希望的,都是宁姚这个万年难遇的剑仙胚子,能否得到老剑条的青睐。
高大女子面无表情道:“之后来的那个宁远,你也有这方面的算计吧?”
陈清都同样点头承认。
宁远跟在宁姚后面,一同去了宝瓶洲,里面没有老人的一番布局?
自然是有的,总不能让那小子出去,就只是让他游山玩水去的?
宁远宁姚,两人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因为是孪生,年岁都一样,这两兄妹,无论是谁得到老剑条的认主,对剑气长城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
宁姚拥有妖孽级的剑道资质,相比之下,她兄长就差了许多,但是呢...
那时重伤的宁远,一梦醒来,却成了个‘天地异类’。
陈清都扪心自问,就是因为这小子的特殊,方才让他跟着去了骊珠洞天。
倘若没有这个,那小子再如何,都没资格离开剑气长城,会跟其他剑修一样,一辈子在这练剑杀妖,直到战死。
两人沉默许久,一袭白衣忽然道:“只能是他,只能是陈平安。”
瞥了眼陈清都的疑惑眼神,剑灵缓缓道:“我没瞧上那个小姑娘,但其实说到底,她那个兄长,我曾经是一度看好的。”
她又摆了摆手,纠正道:“其实现在也挺看好。”
“万年以来,你们四脉的剑术,都达不到与我比肩的程度,这没什么,很正常。”
“可天上人间,诞生了这么多的剑修,死了的,活着的,到如今连第五脉剑术都没有一条。”
“总不能我让剑光雨落,就只是为了看你们的小打小闹吧?”
她摇摇头,嗤笑道:“大失所望。”
陈清都对此类嘲讽言语,充耳不闻,抬起头来,“宁远那小子?”
剑灵淡淡道:“别开生面。”
老大剑仙叹了口气,皱眉问道:“那前辈为何没有选择他?”
女子不屑道:“匹夫心性,难成大器。”
老人反问道:“难道现在的陈平安,就已经满身学问了?”
这话一点不客气,宁远与陈平安,老大剑仙自然是向着自家人的,他又没见过那个少年。
剑灵再次握住剑柄,神色冰冷,“陈清都,妄议我主,你真要跟我掰掰手腕?”
陈清都眯眼笑道:“岂敢。”
老人内心却是忍不住腹诽,说两句怎么了,我徒弟连你都骂过。
这样一想,他忽然就觉着,那个遭了瘟的少年,论胆量,无人能敌。
一人一神好似想到一块儿去了,她轻轻皱了皱眉,道:“你那徒弟,胆子确实很大。”
敢在她的面前,议论她的上一任主人,除了那个宁远,万年未有。
老大剑仙颔首笑道:“这方面,连我都是跟他学的。”
陈清都其实知道不少,宁远那小子不仅胆子大,一张小嘴,跟抹了蜜一样。
宁远曾经不止一次,在茅屋外与他喝酒唠嗑的时候,就说过这位剑灵前辈。
那小子说,自己跳起来都没有她的肩膀高。
他还说,剑灵那双腿,虽然被衣物遮挡,瞧不出个黑白...
但长是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