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端回到老宅,婢子家丁们正各自忙碌着。他们早已习惯,一年中的大半年里这座府邸都是空着的,冷冷清清。
据年迈的老嬷嬷说,从前老爷和夫人在的时候,府里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整个府上都知道,老爷对夫人甚宠,夫人喜热闹,于是老爷逢年过节就命人把府邸装饰得热热闹闹的。
若是天气好,老爷就带夫人泛舟出海。偶尔出了远门,夫人还会贴心地给婢子们带些胭脂水粉,说是在大海的另一端,花妖开的铺子里买的,花妖做的胭脂,是这天底下做工最精致,香气最宜人的。
后来夫人为老爷产下一子,产时艰难,足足三日。老爷心疼夫人,说从此再不会让夫人受此苦难。
所幸少爷乖巧懂事,勤勉好学,小小年纪就修得一身深厚的灵力,是同龄中的佼佼者。
再后来,据闻外界的神族到处打压奴役妖族,不少妖族被迫远离故乡,颠沛流离。小姐的父母就是被神族所害,原本那些神族还要把小姐抓去地下赌场为奴,幸被老爷所救。老爷没有能力与那些神族硬碰硬地较量,只能花重金买下小姐。
婢子们唏嘘不已,常私下议论老爷一掷千金,可是值得?
老爷非但不恼,还耐心告诉她们,妖族在这世道生存本就愈发艰难,他希望能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尽可能地给同族以援手。更何况小姐的父母与他是故交,小姐还那么小,将来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他不能坐视不管。
老爷对小姐视如己出,少爷对小姐更是极尽温柔,就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随着小姐慢慢长大,本以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小姐早晚会成这府上的少夫人。
将来少夫人与少爷还会有他们的孩子,就这样代代传承,生命无尽。
可惜…后来发生的变故改变了整座岛的命运,包括这座府邸,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在那一日戛然而止。
洛端看到那把断了弦的古琴,婢子慌张地解释,说是那日白泽大人陪他夫人抚琴,不小心给弄断的。
他轻抚过断弦,曾经他也擅焚香抚琴这等风雅之事。
无数个明媚的午后,他就这样坐在亭榭里,抚着琴,眉目晶莹地看着青衣,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青衣的眼里映着阳光的金色碎影,她问,“洛端哥哥可愿意教青衣抚琴?”
青衣的手柔若无骨,被拢在他厚实宽大的掌心,洛端整个身子都僵硬地紧绷着,手心也因紧张而不断地冒着汗。
那个午后,他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抚不出。如今回想起那个午后,记忆中皆是金色的阳光,手中握着的软如柔荑的芊芊玉手,还有少女白皙的脸颊上透出的粉霞,比他见过的这世间最美的晚霞还要醉人。
青衣走了之后,他再未碰过这把琴。
本以为睹物思人,难免神伤。
可此刻断弦掠过指腹,只剩一阵冰凉与刺痛。原来青衣是青衣,琴是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睹物思人。几百年的岁月过去,人始终在心里,有没有旧物,都一样思之若狂。
“将军,是否要送去琴行修一修?”
洛端迟疑一瞬,轻轻放下断弦,说,“不用了,就这样收起来吧。”
那一夜洛端又梦到青衣了,春风拂袖,山间开满不知名的漂亮小花,都不及青衣的笑靥。
“青衣!”他向她飞奔而去。
青衣幽幽地看着他,青丝被风吹起,连她说话的声音,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说,“洛端!你记住,我叫云初!”
洛端猛然惊坐而起,神色恍惚。
青衣的脸,云初的脸,在他面前匆忙地掠过。洛端无力地抚着额头,闭目不语,黑暗中,又浮现白泽的脸,他指着云初,厉声道,“洛端你看清楚,这根本不是青衣!”
白泽…你一直都如此清醒吗?从不在乎俗世的人情冷暖,冷漠得仿佛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人和事能让你动容。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这个人的心是不是早就死透了?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果断处事下手狠戾且不留情面,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
即便白泽偶尔会与他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甚至会喝着酒笑看他们打打闹闹,却始终给人一种疏离感。
直到这一次,白泽去北地寻他,他们遮掩了容貌一同泛舟出海。
白泽问他,“我还能信你吗?”
“你还愿意信我吗?”洛端反问白泽。
白泽望着远处的海天相交处,粼粼波光在他眼里熠熠闪烁,他说,“洛端,帮帮我。”
那一刻,他在白泽的眼里看到了悲伤与无助,那是他从未在白泽眼里见过的东西,那一抹哀伤,轻轻刺痛了他的眼。
白泽告诉他,他想要替岁岁恢复御水之力。
当他问白泽,想要怎么做时,白泽竟笑着指了指自己。
他诧异地看着白泽一脸坚定的模样,问,“值得吗?”
白泽问他,“如果能换青衣活,你愿意为她舍命吗?”
“自然!我必以命相换。”
“我待岁岁,亦是如此。”白泽笑了笑。
洛端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从前白泽活着,他觉得他仿佛早就死了。如今分明觉得白泽笑得如此悲伤,仿佛随时要去赴死,可他又觉得白泽好像才刚刚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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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守着白泽在山洞里住了好几日。
白天她就去树林里摘些野果子,狩些小动物回来。若是没有狩到,她就去海里抓两只螃蟹或捡些螺回来。
其实她并不擅长做这些,总是一顿手忙脚乱的操作,最后不是没把肉烤熟,就是把螺烤得焦黑。
白泽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笑起来牵扯了伤,忍着痛也禁不住地要笑。
“平日里见你要求这样要求那样的,原来你只会吃,不会做。”
岁岁瞪他一眼,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在家的时候我只负责吃。”
白泽招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身前,一手揽着她的腰,头舒服地搁在她的肩膀上,“委屈夫人了,嫁给我吃了那么多苦。”
“一点也不苦,将来…”岁岁抚着他的手背,笑嘻嘻地说着,她的话还未说完,白泽的声音又幽幽地响起。
“将来有机会,你就赶紧逃出去。跟着我,只能百年千年的困在这里,无趣得很。”
“白泽,你说什么?”岁岁脸上的笑容淡去,她转过身子盯着白泽看。
白泽温柔地看着她,抬手擦去她鼻尖的炭灰,问,“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想啊,可我想跟你一起去看。”
“万一,我出不去了…你跟着我,岂不是永远看不到更广阔的天地了吗?”
“看不到就看不到,你不也没看过么。”岁岁想了想,嘿嘿一笑,说道,“亏得你也没见过…我不嫌弃你没见过世面,你也别嘲笑我目光短浅,这样的我们,多般配!对不对?”
白泽呆愣了一瞬,微笑着说,“是啊,多般配。”
“所以,你可别老想着甩了我,不然我看你去哪再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既不嫌弃你有头疾也不嫌弃你没见识。”岁岁一脸严肃地威胁他。
“是,感恩夫人垂爱。”白泽亲了一下她的鼻尖,“现在,能赏我点吃的吗?”
岁岁把烤得焦黑的鱼皮剥掉,用半个贝壳盛着,递到他面前。
白泽靠着石块,无力地抬了抬那只受伤的手,明摆着告诉她,我动不了。
岁岁努努嘴,好似在问,另一只手可没伤着。
白泽揽过她的腰,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伤得重,还是我来喂你吧。”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故作正经地说。撕开那张装模作样的外皮,这个人真是愈发地无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