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以为，秦素身上的神仆之契已经解开——毕竟李自寒也是钟山之人，否则秦素没办法背叛她。
但是神仆之契没解。
而秦素从始至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所以便不算背叛。所以她没有被魂契反噬。
“秦素，你……”
姬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不知所措。
秦素的眼中瞬间盈满了心疼的泪水。一向害怕姬容的她，此刻竟抛开了所有的顾虑，难得大胆地抱住了姬容。
秦素的动作有些急促，双手紧紧地拥住姬容，仿佛害怕下一刻就被推开。她将头埋在姬容的肩窝，身体微微颤抖着，哽咽着说道：“别怕，还有我在。”
姬容难得笑了。
“还是第一次，有你这种修为的小妖跟我说别怕。”她说。
“怎么说，奴家也比你大了好几百岁。”
姬容没有推开这个拥抱。
“对了，奴家抱你，那沈清宵知道了不会吃醋吧？”秦素说。
姬容沉默了片刻，“他与我，不会再有什么牵扯了。”
风岚涧中，她已经同他决裂。
“我离开的时候，也在下雨。”姬容说。
那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地飘落，仿佛是无数根银线在空中交织。
雨滴落下，没有丝毫的声响，只在池塘的水面上漾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雨雾迷蒙中，他朝她伸出手。
“阿容，跟我走好不好？所有的事我都为你解决，哪怕拼上性命我也要护你周全。”他颤声说。
沈清宵一身白色的长衫在风中微微摆动，那双眼明亮而清澈，平日里或许还带着几分温柔，此刻却只剩下哀伤和慌乱。
姬容身体微微一颤，紧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指关节泛白。
沈清宵只看到她淡漠的目光。
她告诉沈清宵，一切只是她为了骗过天道。如今时机已到，她无可留恋。
如今，她要走了。
“我还不至于为了你，放弃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她说。
她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她怎么可以那么云淡风轻。
“阿容……”
沈清宵颤抖地拉着她的手，“阿容，我知道你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自己背负这一切……我、我会陪你一起面对，不管发生什么……我、我一定会找到别的办法帮你铲除赤冥……”
“不。我不需要。”姬容面色漠然，甩开了他的手。
“现在，梦该醒了。你可以滚了。”她说。
“阿容，你又不要我了？”
那狭长的眼眸中，瞳仁微微颤抖，似是极力压抑着即将决堤的情绪。眼尾染上一抹如残霞般的绯红，却是因为难过。
他的目光犹如被霜雪覆盖的寒梅，冰冷中透着让人心疼的脆弱。
眼睫轻颤，落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却又在那片刻的阴影中，更显凄楚。
瞳仁中映出姬容的身影，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遥不可及。
“是啊。不要了。”姬容满眼讥讽。
“不要……阿容，你骗我的！你定然是怕连累我，我知道你的苦楚。阿容受了很多苦。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苦？”姬容轻笑，眼底竟然干涩得没有丝毫泪意，只是觉得讽刺。
“沈清宵，你是在可怜我吗？”她笑得难看。
“我不是可怜你。我爱你。”他说得依旧那么坚定。
“我不需要。”姬容说。
“沈清宵，我是一个与天道为敌的魔头，你觉得，所谓的情爱，能留住我吗？”姬容问。
“既然留不住，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沈清宵目光灼灼反问她。
“一起？”姬容轻笑，“你不要你的正道了？你不要整个修仙界乃至整个世间的太平了？你当真不要你的道了？”
“不要了。”沈清宵答得干脆。
“若你会死呢？”她问。
“没有你，我也会死。”他说。
他的声音宛如深秋寒夜中孤雁的哀鸣，震得姬容心如刀绞。
“沈清宵，现在，你打不过我。”
她在记忆禁制解开那一刻，便与赤冥的力量融合。
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是她的神智与赤冥的博弈。
但是幸好到目前为止，她占了上风。
可她不可能保证永远会赢。
所以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不再收敛周身气息。
强大而压抑的魔气在她身周缓缓流淌，宛如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看似轻柔，却能轻易地吞噬掉靠近的一切生机。
这气息中没有丝毫的狂暴与肆虐，只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沉静。
如今她比从前全盛之时还要强大，世间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将她如何。
“若是执意出手，你只能死在我剑下。”她以枝化剑，剑指沈清宵。
姬容一袭黑衣，在雨雾弥漫中冷漠地看着沈清宵。
雨水顺着她的黑发滑落，滴落在那黑色的衣袂上，晕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她的脸庞在雨雾中显得愈发白皙，却也更加冷漠沉寂。
“或者你可以选择滚。”她冷声说。
她的双眸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在雨雾中愈发显得清冷。细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微微颤动间，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欲落未落。
沈清宵哀伤地轻笑起来，笑声轻而破碎。
“阿容，眼前这样的场景，我见过的。”他说。
“我在时空扭曲那一瞬，便窥见过如今场景。原来，是真的。”
他的目光仿佛失了焦，原本清冷锐利的双眼，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霭。
姬容心头一紧。
所以他早已窥见未来会有如此结局。
那他为什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欺欺人的蠢货。
“那又如何。”姬容轻笑。
“明知会如此还不回头，你以为你是深情不悔的痴人，还是头脑不清醒的蠢货？！”姬容眼中满是轻蔑。
“阿容，我们成了婚，你说过，‘不离不弃、与君双栖’，我不信你心中没有我！”
姬容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
她不耐地啧了一声，秀眉微蹙，道了声“滚”。
一如初见之时，她不耐烦地对他说滚。
“或者死。”她说。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同他耗在这里。
可若不是她留恋，本也不该与他说上这么许多废话。
哪怕这些话字字诛心。
“我不走。”他说。
沈清宵的身子微微一颤，整个人凄风苦雨中愈发苍白憔悴，可那双眼睛依旧暗含渺茫的期望。
他坚定地望着姬容，“阿容，你以为这样说，我便会放弃？我不信你心中无我。你就算要骗过天道，为何偏选择这种方式？就算是这种办法，为何偏偏选了我？我不信你不喜欢我！”
“我已经懒得同你废话。”她说。
再解释，反而显得她在意他。
“我不相信。你是故意的。你……”他几乎哽咽，狭长的凤眸里盈满了水汽，眼眶微红，眼尾微微下垂，眼中布满哀伤和慌乱。
“你骗我！我不信！”他抓着她的衣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人真可笑啊。那时你觉得我心中无你，你疑心我爱的是谢不离。可如今你又说我心里有你，不信我不爱你。”
她嗤笑，“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沈清宵静默地看着她，那双清冷如月的眼睛难过地望着她。
“若你不滚，便死在我剑下。你这么爱我，想来也是情愿的。”姬容嗤笑。
“好。”沈清宵抓住剑刃，一步一步走近姬容。
锋利的剑尖毫不留情地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殷红的鲜血如决堤的洪流，从他的心口汩汩涌出，瞬间将那素白的衣袍浸染，朵朵触目惊心的血梅肆意溅开。
“我没办法不恨你。我一直都恨你。恨不能同你一起死。”
“但我也没有办法不爱你。”
“若死在你剑下，你会时时念起我的。对吗，阿容？”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近乎绝望的释然，眼神中流露出最后一丝期冀，却又夹杂着深深的自嘲。
一滴血泪从姬容的眼角缓缓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是沈清宵最后看到的场景。
*
秦素没敢再问姬容多余的事。
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姬容结印施法，为她解开了神仆之契。
仅仅就在一瞬之间她恍然未觉时，魂契已经解开。
遥想当时结契，她痛苦不堪，生不如死，好像过了一世。可没想到解契竟然这么轻易。
“为什么？”秦素问姬容，“你不要我了吗？”
姬容想起了沈清宵的话。
“若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姬容说。
所以，她要为她解开魂契。
“什么意思？”秦素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你会自由些。”姬容说。
“我……”
“秦素，有件事我要拜托你。”姬容打断了她的话。
她将一个净瓶递给秦素。
“这里装着夜山雪的魂魄。”姬容说。
李自寒想复活夜山雪，想尽办法为了找了一个新的身体，那就是华黎。
而夜山雪彼时已经是灵傀，不能离开蝴蝶城。
灵傀是由魂魄和一个虚假的容器结合而成，使魂魄有了暂时的依附之所。
李自寒将夜山雪的魂魄和那暂时容纳魂魄的容器强行剥离，又久久没有新的身体可以依附，夜山雪的魂魄已经十分虚弱，几乎要散去。
姬容与沈清宵决裂之后便进入无方城找到了夜山雪的魂魄。
“送她去冥界，让她去投胎吧。”姬容说。
“其实……你和华黎本没有多少交情。若你不阻止李自寒，也许夜山雪便可借尸还魂，成功复活了。”秦素说。
姬容眸光冰冷。
“我就是要李自寒求而不得，无计可施，最后自己打开无方之方，求助于那所谓无所不能的玄皇之陵深藏的秘宝。”
姬容立在原地，目光冷漠如霜。
她那双眼犹如寒夜中的冷月，清冷淡然，没有丝毫温度。黑色的瞳仁中透着丝丝寒意，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不敢直视。
“至于夜山雪……”姬容轻叹，“没有人生来要做别人的容器。夜山雪固然无辜，华黎又何尝不是。
“生死自有轮回往复。对芸芸众生来说，死是唯一公平的，毕竟人难免一死。可一旦有人连生死之事都要舞弊而抢占旁人的生机，那这世道可真是烂透了。”
识海中属于赤冥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姬容殿下又有什么资格作为审判者来高高在上地评价和决定这一切？你不觉得你也剥夺了夜山雪的生机吗？若是投胎转世，那下一世，她还是她吗？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姬容轻笑，“我可是邪魔。我需要资格吗？只要我想，就可以做。你说是吗，曾经的邪魔。”
赤冥被回怼得哑口无言，暂时安静下去。
“可我……”秦素还欲说什么，对上姬容的眼睛却说不出口。
“你说。”姬容说。
“等我回来，能跟我说说你的娘亲吗？”秦素说。
在姬容的幻境中，她曾见过她。
“好。”姬容没有拒绝。
秦素离开后，姬容推开窗。
外面的雨如丝如缕地飘洒着。雨滴打在屋檐的青瓦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远处的街巷在雨幕中变得迷蒙，酒肆的幌子在风雨中飘摇。偶尔有骑马的侠客匆匆而过，溅起一路的水花。
庭院中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那碧绿的叶片愈发显得鲜嫩欲滴。池塘里的水渐渐涨了起来，锦鲤在水中游动，搅乱了一池的涟漪。
她的母亲。
也许她没机会和任何人说了。
没有人知道乔蘅，也无需任何人知道她。
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却因为生来无法改变的血脉，成了姬容托生的容器。
因为她的先祖是赤冥和凡人女子的后代。
她一直有赤冥的血脉。
可尽管如此，她也只是个凡人。
不懂求仙问道，不知法术妖术的凡人。
她的家族不算富可敌国，却也衣食无忧。
她在家中算是自在逍遥，后来自己开了家琴馆，售卖的都是各色的琴。
［泶山有乔女，丰姿冶丽。性端良，有松柏之质。］
当时同乡之人都这样评价她。
但是有一日，钟山之人以桐木商人之名，邀她相商生意。
她被钟山的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