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多久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呢?
若真要追溯到最早,应该是拜师当天了。
“剧情”从山门口就开始崩坏,彼时秦不厌也根本没照着剧情来;反而是谢青珩,先是莫名在大殿喊她“逆徒”,后来在见她闹着换师尊时,态度转变也很快,甚至说出了跟“原书内容”一模一样的句子。
但当时她只觉得诡异,并未深想。
而后是在永城初遇人形沈幽。
沈幽是最不会藏的那个,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什么,当时的江烟里,心下生疑,但也以为,这是因为沈幽是魔修,脑回路跟寻常人不同。
而后便是第一次发现谢玄琮存在的那天。
谢玄琮反倒破绽最少——毕竟他从来都落拓不羁的模样,很少有人会透过那层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皮囊看清内里。
江烟里忌惮他和谢青珩同源同生,但对方修为过高,她素来懂得何为“谨慎”,也并不敢多观察。
……真正确定,是在云天秘境。
彼时,江风归告诉她,要“摒弃心中杂念”。
那意味深长的劲儿,那不住往沈幽身上飘的眼神,对于本就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江烟里来说,几乎是明示了。
尤其是,那时候她刚在心里抱怨着沈幽怎么还不扇她,下一刻沈幽便期期艾艾看过来,抬手摸了她的脸。
太明显了啊,沈幽……
在那一刻,江烟里同时确定了,谢青珩、沈幽是能读心的。
哪怕拜师之后谢青珩就掩藏住了不对劲,但……真是抱歉,江烟里怎么可能忘记那些古怪之处?
江风归早就锐评过,江烟里生性多疑:)
谢青珩都确认了,跟他共享身体的谢玄琮也没跑了。
那天跟李潇被捉……啊不,被拜访的时候,刚巧这几个都在,江烟里便试探了几句。
先是在脚步声靠近房间时,在心里表达对李潇的喜爱。
果然,卫扶光和江风归的脸色只是普通难看,谢玄琮却魔气冲天。
实锤了,谢玄琮也一样——也能听见她的心声。
昨晚跟李潇离开后,江烟里便将卫扶光找来的明家的手札,以及李潇探得的信息整合起来,再根据这些信息寻找第一世相关的记忆,花了一整夜,串联了几乎所有事情。
……
一切的一切的起源,恐怕得从钟妍华说起。
钟妍华,本名明烟华,出身荷城明家。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她的身世确实跟莫惊春有几分相似,是明家一个天骄与河东钟氏女春风一度的结果。
荷城明家,是卦修世家;而河东钟氏,却是一个凡界的贵族世家。
明家子女,每十年便要入凡一趟,观生老病死,借以参命;而这也是明姝念曾前往凡界,与江烟里生出缘分的根本缘由。
河东钟氏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历经几朝风雨而不倒,哪怕有帝王能做到抄家灭族,但世家,从来都不可能真正消失。
明烟华出生在八百年前,那一年,江氏别说夺得江山了,祖宗都不知道在哪里刨土。
凡界世家,最讲究门庭干净清贵,但也不过是一层面皮罢了,门口的石狮子都是脏的。
没有利益的事情,他们几乎不会去做,早已湮灭的河东钟氏如此,后来的陇西李氏也是如此。
……不然,明烟华和她的母亲,是如何在“清贵门庭”里活下来的呢?
钟氏早知明家天骄不凡,那会儿凡界也还有更多关于修真界的记载,并不是完全互相隔绝的,都不需要权衡什么,若钟氏能出一个仙人,那简直是祖坟都要冒青烟。
钟氏最漂亮的女儿,便被这么送到了明家天骄下榻的卧房里,别说逃跑,她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否则她会死,她的母亲会死。
然而河东钟氏算错了一件事。
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为了装点门面,族中子女,就没有一个书读得少、不聪明的蠢货。
而被选中“侍奉仙人”的钟氏女,更是饱读诗书、腹有乾坤。
那几个月对于钟氏女来说,除了莫大的耻辱,还催生了她的野心。
河东钟氏全是贱人,明家天骄更是个贱人,被贱人咬了,自然要咬回去。
于是,钟氏女一边假作柔顺,向明家天骄套了不少话——修士入凡几乎没有灵力,明家天骄也才二十岁,又是在修真界长大,根本玩儿不过从小跟人玩儿心眼的钟氏女。
钟氏女从明家天骄那里套来了修炼的功法、进入修真界的门道、以及……
一道载有命印的符箓。
命印是明家的独有法术,连灵力催动都不需要。
若将它打入一个人的体内,便可以看清那人的命数。
明家天骄并不觉得这几样东西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美人也睡到了,家族任务也敷衍了,提了提裤子,高高兴兴回修真界了。
钟氏女在生下明烟华后,便靠着明家天骄留下的功法,一点一点掌控了整个河东钟氏。
她没有修炼,因为凡界没有灵气,她也没有灵根,这些东西,是她留给明烟华的。
明烟华,是钟氏的长老和族长拟定的名字,但钟氏女却私底下跟明烟华讲:“什么破名字?跟那个贱人姓?他生过你还是养过你?他爷爷的……听阿娘的,你叫钟妍华,记住没?”
明烟华记住了,但她那时候太小,还不懂得这个差别,只听着别人叫她“明烟华”,便以为自己叫明烟华。
钟氏女也就说过这么一次,往后再未提过。
后来大了点儿,已经八百个心眼子的明烟华看向她娘:“阿娘,我觉得你当时不该生下我的。”
钟氏女……不,钟氏族长钟如月眉头一皱,素来端庄的人抄起棍子就往女儿身上招呼:“你是不是蠢?”
八百个心眼子·明烟华并不服气:“可是那个男的好贱,钟氏也好贱,你把我生下来只会让他们遂愿啊!”
八千个心眼子·钟如月冷冷一笑:“所以说你蠢!你看我像是什么母爱泛滥、舍不得落胎的人吗?”
明烟华:“……”
钟如月就细细地掰碎了,讲给她听:“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若是悄悄落胎,除了让他们发一顿脾气,不会给他们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可相反,我若将你生下来,有大概率能得一个有灵根的孩子,他们投鼠忌器,有了顾忌,便会被我拿捏。
阿妍,你记好了,若无法反抗,便不要以卵击石!慢慢把自己变成更坚硬的石头,然后一个一个碾碎他们!”
明烟华的心眼子,当即从八百个突飞至一千个。
这段谈话发生时,母女两人正在对弈。
盘上白子、黑子纵横交错,胜负难分,而钟如月说罢,微微一笑,只落下一子,顿时,明烟华睁大了眼睛:“……刚刚还、还不分伯仲的!”
……只那一子,钟如月便盘活了棋局,看似平分秋色,但明烟华却发现自己所有退路都被完全堵死!
十三岁的明烟华,从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果你被人当作棋子,那便假装自己是一枚棋子;而后,无声无息蚕食棋局,最终……成为执棋人。
……
明烟华在十五岁那年,被钟如月暗中送去了修真界。
钟如月已是大权在握了,权力养人,她看上去甚至比十六年前更美,摸了摸明烟华的脑袋,道:“去吧,这里……并不是你的战场。”
明烟华并不排斥去修真界,但她排斥钟如月的安排:“为什么我一定要回明家?”
钟如月想了想,说:“因为你……姓明?”
明烟华:“……什么废话文学?”
她们相处很少有母女温情,很多时候,明烟华会觉得钟如月生下她,是为了要一个牢固的盟友,而这一点,钟如月也是承认的。
明烟华根本不觉得,钟如月会对她有什么类似于“母爱”的感情——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的存在,就代表着她最耻辱的时刻。
不过无所谓。
她不可能去明家的,她就是叛逆,随便找个地儿待着,也不可能去明家!
……
但……很多很多年后,钟妍华才明白,钟如月让她回明家,只是因为她是凡人,修真界有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只知道有一个明家。
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弱势的一面呢?
……
明烟华初入修真界,四处打探一圈儿,发现仙门第一天衍宗恰好招收弟子,当即果断前去。
刚到山门口,便跟人起了冲突。
其实每年来到修真界的凡人并不算很少,但大多出身贫困,或是走投无路无法生存,跌跌撞撞跑着,身负灵根,又有几分运道,这才侥幸入了修真界。
明烟华根本不像凡人。
通身清贵的气质,娇美而骄傲的脸庞,一尘不染的衣裙。
都是钟如月的功劳。
而和明烟华起冲突的,便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凡人少年。
脸上满是灰土,连五官都看不出,明烟华本以为自己好心,便递给他一张手帕,想让他擦一擦脸。
凡人少年看了精致漂亮的手帕一眼,愣了愣,别开眼,并没有接过来。
明烟华皱眉,又往前递了递:“你擦把脸吧,等会儿那么多人呢。”
凡人少年双眼写满了疲倦,闻言嗤笑一声:“干不干净,很重要吗?”
明烟华愣了愣,而后有些生气:“不要便不要,你说话这么硬做什么?”
凡人少年抽了抽嘴角,不无嘲讽地看着她:“……我还能跟你讲话,已经是我涵养很好了。”
明烟华大怒,刚要发难,便到了测验资质的时刻。
她不好再说什么,瞪了一眼凡人少年,看着他来到了问心石面前。
八百年前的天衍宗问心石,并不是江烟里他们所用的那种,而是会直接映照出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执念,而后当众化解。
也就是说,实名制,内容不打码。
明烟华便看见,那凡人少年的执念,是一段不久前的回忆。
阳春三月,凡界江南,几位公子策马扬鞭,于上巳节出游。
路过一户农家,踩坏地中秧苗,嘻嘻哈哈地要离开,却看见田间一个中年人,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们。
几位公子懒得理会这样的“贱民”,但也觉得晦气,给了身后侍卫一个眼神,便又一起离开了。
侍卫上前,殴打了中年人一顿;而刚回到家的凡人少年目睹父亲被殴打,便冲过去要救人、还手。
侍卫的同伴见状,过来帮忙。
……一片混乱后,死了一个侍卫,中年男子和凡人少年都受了不少的伤。
明烟华看到这里时,仓皇不已别开眼,脸色煞白。
她无需猜测便知道,被打死了侍卫的人家,怎么可能放过农户?!
不是为了侍卫的命。
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果然……家破人亡。
执念到此处,便结束了,山门前的问心石周围,鸦雀无声。
明烟华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愤怒和无力。
她想起凡人少年方才的话——诚然,他在迁怒于出身凡人富贵人家的自己,可难道钟氏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
发生过的。
一定是发生过的——哪怕族内瞒得再好,可现在回想起,总有端倪。
……也是第一次,她拥有了野心。
她想,世家出身的自己,又拜入了仙门,若有朝一日能踏尽世间不平之事,钟如月肯定不会再用看蠢货的眼神看向自己了吧?
所谓贵贱……便是最大的不平啊!
轮到她去测验了。
问心石……啊,天生灵体,于修炼一途事半功倍,是和天生道体一样厉害的资质了,不会有心魔。
真好啊。
她看向一拳打碎执念的凡人少年,抿了抿唇,道:“我叫明烟华,你呢?”
凡人少年似是讶异、似是嘲讽地看着她,配着脏兮兮的脸,有几分滑稽,并不答话。
明烟华并不气馁,想了想,说:“其实我觉得,哪怕当时你直接打死了那几个公子哥,也是没用的。”
凡人少年眉梢一动,听出她并无恶意,也不好继续臭脸:“那什么才有用?”
明烟华扬了扬下巴,道:“一把火烧了,不留一点儿根。”
这话好像很废话,但细细一品味,却暗藏着几近翻天覆地的荒唐概念。
便如江烟里第一世时,历经数百年时间、从开国帝王到镇国公主,持之以恒削弱世家根基却仍不能够斩草除根。
直到那位屠户出身的草莽,一把火烧尽长安城所有世家庭院楼阁、祖祠族谱,如剜肉一般,才算成了大半。
——内裤锦绣烧成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凡人少年觉得有点意思,但他没怎么读过书,因此并不能够完全体会到这样的惊人之语有多可怕。
他只觉得明烟华人好像还不错,于是咧嘴,总算笑了起来:“我叫李二狗。”
明烟华认真道:“你都拜入仙门了,我觉得可以改个仙气飘飘的名字,二狗就算小名呗,咱们玩儿得好的人叫就行了。”
李二狗很认同:“你说得对。可我没念过书。”
明烟华凝神想了片刻,总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迟迟选不出来。
这时,两人身后一个有点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李逐仙,怎样?”
两人回头,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黑衣少女正蹲在地上,一脸认真,但细看,却有点吊儿郎当。
她没有半点偷听别人讲话的不好意思,落拓不羁一笑:“我叫云婉,无父无母,天地一游侠耳。”
明烟华皱了皱眉:“李逐仙……不好,他要修仙、成仙,逐仙不好,感觉是个劳碌命。”
云婉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得对……”
于是变成三个人一起抓耳挠腮。
“李逐华怎样?”一道病弱声音响起,“愿逐月华流照君。”
三人看过去,是一个容颜美得在发光的少年郎,只是似乎身体很差,面无血色:“……在下云不器。”
明烟华艰难收回目光:“李逐月吧。”
顿了顿,有些不自在:“我叫明烟华。重字不是不行,但……怪怪的。”
于是李二狗就点点头:“行,李逐月,好听的。”
“往后,便是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