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都统还没来得及回答,马骐却率先摇了摇头,说道:“从军中传来的最新消息来看,蛮子的援军已经抵达,他们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对我军形成了合围夹击之势。如果我们想要夺取水源,恐怕必须立即开启决战才有可能实现。”
“那就决战吧!”顾况话刚出口便立刻后悔起来。因为此时我军的船舰已经横连在一起,机动性完全丧失,只能采取被动防御的策略,又怎么能轻易地决定进行决战呢?
张都统此时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他紧紧咬着牙关,目光坚定地说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要立刻去找太傅、找陆丞相、找太妃,向他们进谏劝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用等殿帅归来,我们就会全军覆没!”
说完,张都统毅然决然地向前迈了几步,但随即又转过头来,对着顾况深沉地说道:“顾先生,关于殿帅所交付的任务,起初我还认为只是殿帅因一时悲愤而误判了形势,实际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然而现在看来,恐怕在殿帅回来之前,我们真的会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绝境。马骐,你挑选出一批绝对可靠值得信任的兄弟们,同时准备好一艘装满干粮和饮用水的鱽鱼船,随时听候我的调遣!顾先生也早作准备吧!”
马骐立即遵命离开。
顾况则回到舱内,与陈希、沈白、乔厘说明如今的情况。
陈希叹气道:“果然还是到了最坏的地步,不过也不用太担心,经过这几日不断地研究和尝试,我们在海水淡化方面取得了不小的成果。虽然现有的蒸馏工具还不够理想,但好歹也能弄出一些水解燃眉之急。只要将这个方法传授给全军,应该能够暂时缓解口渴的问题,不至于像历史上那样,大量军士和百姓因为饥渴难耐而饮用海水,最后出现呕吐腹泻等不良反应,失去战斗力。”
一旁的沈白这些天一直跟着陈希参与海水淡化的实验,此时也附和道:“没错,水的问题算是初步解决了。可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咱们煮饭用的薪柴恐怕支撑不了太长时间啦。接下来,我们可能只能靠干粮干肉解决吃饭问题,我们这有二十多万人呐,物资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如何解决食物供应问题才是当务之急啊!”
听到这话,顾况不禁皱起眉头,揉了揉额头说:“唉,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多坚持一会儿是一会儿吧,至少现在解决了淡水的问题,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张都统一走便是两个多时辰,这两个多时辰里,他四处奔走,想要拜见太妃、官家以及丞相等人,但却得到传话,称他们都不愿意见面。而当他来到张枢密所在船舰时,甚至连门前的守卫都没能过去,就被敷衍等他殿帅归来再行讨论,并轻蔑得传话:“军中要事,岂能任由义勇头子随意插手指点?只需要到时候听从命令行动即可。若有胆气,不如自行夜袭蛮子去。” 这番话气得张都统险些拔剑闯进去,好在有妻弟陈植死死抱住他,才没有惹出更大的乱子。
张都统随即回到自家的船舰,召集随他勤王而来的各路义军首领,也包括顾况到大舱内议事。
舱内摆放了十数张大椅,除张达等少数人外,多是畲族部落的族长,众人按资历分别坐了,每人椅后还站着两个亲随。这阵势,让顾况觉得不像军中,反倒是江湖气息极浓。
顾况看着张都统的脸色,心中已然明了进谏之事无望成功,果不其然,只听他怒声说道:“这群身着朝服的蠹虫们,竟然还沉浸于那一场小小的胜利之中沾沾自喜,殊不知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
一名穿着别致彩衣的老妇缓缓道:“都统,朝堂对此事有何说法?”她与身后两名年轻女子装束相同,都用红头绳扎了发辫盘在头顶,周边还配了精致头饰,衣裳缤纷多彩,衣领、大襟、服斗还有袖口上皆绣了花鸟图案,腰间一条彩带,全身上下都挂满了银器。马骐悄悄给顾况介绍,这是畲家峒酋长蓝太君和她的孙女,带着八千儿郎与张达都统共聚义事,是他们最大的盟友。
张达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什么说法也没有,我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啊。”他的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失望与沮丧。
张达夫人陈璧娘的兄弟陈植补充道:“如今军中一意孤行,是听不得他人意见的。兄长找了一圈,无端受了些气,便回来了。和文丞相被陈宜中所忌,始终不得见官家,如出一辙。”陈植是进士出身,昔年也曾混迹官场,对其中龌龊腌臜清楚的很。
张达点头道:“眼下是指望不上那些达官贵人了,我们得想办法自救,凭咱们一万多人的义勇和几十艘船舰的兵力,未尝不能与元军争斗一番。”
一位满脸虬髯的汉子拍了拍大腿,大声应和道:“不错,何苦受那鸟气,不如自个带兵冲杀过去,这些日子在船上干瞪眼,那绳索未必绑住了艨艟巨舰,倒像是绑住我的腿脚一般,恁不爽利。”
陈植皱起眉,这莽撞汉子与他的想法分歧极大,现在必须要阻止他兴头,于是便道:“此刻冲过去倒是容易,被元军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左右不过是送上几件军功罢了。”
虬髯汉子怒道:“你这阴飕飕的小子,尽败我兴,若非张大哥的面子,今日定要捉你过来吃我一番老拳。”他身后两名壮实汉子也对陈植怒目而视,似乎就要立即动手。
陈植面不改色,直言道:“若你能想出得胜的法子,我挨一顿打又何妨,可你这种馊主意,我实在不能苟同。”他身后也有两人,其中一人竟是顾况未来得及交流一言的持有者梁振。
眼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张达斥道:“自家兄弟,何苦内斗,这与那些朝廷蛀虫有何分别?眼下情况危急,大家还是齐心协力想出一个法子才好。”
陈植和那虬髯汉子听了,均坐到椅子上,不再言语。
一名中年妇人抬起头来,淡淡道:“不如这样,我这一支兵马去夺汲道,诸位在正面牵扯元军主力如何?”
张达和陈植眼中一亮,站起身来,拱手道:“许夫人出马,定能克敌制胜,只是夫人一支未免单薄,黄首领和陈首领可派出一队人马助之。”
虬髯汉子嘟囔道:“还不是要冲杀过去,有甚分别,好好好,我不再说话便是。”说着让身后一名汉子去传令,带一队精锐助阵许夫人。
另一位始终未说话的吊眼汉子也挥挥手,身后一人领命而去。
许夫人微微低头,声音依旧平淡:“那就多谢张都统,我这就去准备,今夜便去夺回汲道。”
张达再躬身道:“许夫人一路小心。”说着便散了议事大会,不等其他人离开,就带着陈植等人前往自己的舱房内。
……
随着军士刚关了门,张达便怒斥陈植:“这种时候,你为何还要招惹那家伙。”
陈植强嘴道:“那人兴起便撒泼,我若不讥讽几句,他如何得了,肯定撺掇几家首领杀出去了,到时候坏了大事,又有谁来负责。”
张达胸中闷气,道:“那也有其他人来说,你三番五次与他争执,迟早要把我好不容易聚拢的心气都散掉。”
顾况看着一脸怒容的张都统,微微叹了口气,劝说道:“都统不要太过气恼了,既然事情已经到此地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还有,许夫人他们真的能夺来汲道么?如今那里恐怕设了不少埋伏才对。”
张达沉吟道:“许夫人的手下个个武艺精强,是畲族最为强悍的一支力量,何况还有黄华和陈大举相助,他们三个,是岭南最厉害的剑客,尤其是许夫人,师从少林高人,一身轻身功夫天下绝顶,倒是不必担心他们安危。”
陈植弟弟陈格亦道:“赫赫有名的头陀军,已经多次大胜蛮子,比那些溃将强多了。”
顾况喃喃道:“剑客?少林高人?怎么越说越像武侠小说了。”
陈植问道:“什么是武侠小说?”
顾况还未答,陈植身边的梁振倒是先出声道:“就是如唐传奇中讲述一些神奇武功的故事。”
张达笑道:“这也不是稀奇之事,不单许夫人他们会,我也会啊,说起来,我参加义军之前,一直在族中私塾里教授武技,义军里不少人还是我徒弟呢!”
顾况和梁振惊讶道:“武技真的存在么?”
陈格用一种没见过世面的眼神看着他俩,说道:“你以为我大哥是靠什么当了义军首领的,如果说许夫人、黄华、陈吊眼,是岭南三大剑客,那我大哥就是岭南第一高手,南派剑宗掌门人的威名,你们也没听过么?”
确实没听过,顾况和梁振对视一眼,心中都悚然一惊,这时代看来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历史阶段,既然有随处可见的武林高手,那肯定也有风云际会的血色江湖,说不得,自己这些持有者的作用又得往下算好几层了。
张达见二人愣神,又露出自愧之色,以为他们向往武道,便温和道:“顾先生也好,梁先生也罢,都是义军里出类拔萃的人才,虽然两位年纪已过最佳习练时间,但修行一些修养气性、强身健体的法子亦非难事,如蒙不弃,我便将一些微末功夫传授给你们,也算是我相谢诸位的小小谢仪。”
陈格有些意外,轻声问道:“大哥,你要传什么功夫?”
张达淡淡道:“不遇功,太公掌。”
陈植陈格皆大惊失色,急道:“大哥,传外门功夫便可,怎么可以将剑宗的核心秘法传出去?”
顾况和梁振听了,连忙也道:“张都统,我俩并无觊觎贵派神功的想法,何况自己毫无基础,也学不会这等高深功夫。”
张达微笑道:“值此国家存亡之际,还恋栈那些虚名作甚,宗门秘术留在我手,不过是一派一门的小道,若是交付义军,文丞相驱使共赴的,便不再是群羊,而为狻猊睚眦,那时,搏猛虎何惧,搏蛟龙何妨,吾辈死又何怨?”
陈植陈格听了,心下恻然,不敢再阻止。
张达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坚定地说:“两位先生自然不提,我会将功法招式全盘相授,这几日若是有空闲,便为两位演绎推导。我另写了一篇速成法,两位贤弟今日便传至军中,加以操练,希望能在大战前起上点作用吧!”
……
另一边,许夫人密令头陀军精锐三千跟随,趁夜色发动七十余艘鱽鱼船前往宋军汲道。
这汲道藏于崖山之西的一条小径深处,被一块天然岩石所遮盖,泉水清冽,于石缝间流出,势却极大,颇有生生不息之意。
张达手下都部头马骥也参与了此次行动,他沉着脸望向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对许夫人说道:“要夺汲道,就得从那小径穿过,我们几千人施展不开,反倒会被上面埋伏的弓手逐个击破。”
许夫人亦看着周边地形,良久,才叹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汲道是必须要夺回来的,就算牺牲了些弟兄也需如此。为今之计,请马兄带敢死队不惜一切代价,携大盾闯关,而我,则从右侧那边的山崖攀爬上去,绕后攻他们个出其不意。”
马骥深深点头,招呼一队先锋拿了大盾,慢慢朝小径旁边的岸畔靠近。
许夫人负了雌雄双剑,从船边缓缓入水,悄无声息游至崖壁之下,然后微一踩水,跃起丈余,附到笔直如锋的崖壁之上。她咬住散发,仔细算好几处崖壁上的凸起凹陷,内息运转,脚上已蹬出巨大力道,接着指尖脚尖接连碰触崖壁,竟在极快的时间里借力弹起,数十次辗转腾挪,已窜上崖顶。这几下已是许夫人生平最臻绝顶的身法,就算与其师相比,也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师傅是少林武僧,因缘巧合之下收她为真传弟子,可少林功夫本就大开大合,少有机巧灵捷的路数,与她不甚相合,但许夫人另辟蹊径,与畲族传统采摘之技相照,结合少林吐纳之法,竟让她创出一套极为绵长浑润的轻功身法来,她自名为飞凰术,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轻功。
崖顶险峭,却是能将元军埋伏的身影一览无余,许夫人略一舒缓气息,旋即从后袭向正弯弓搭箭的元军弓手。
元军全神贯注射杀正面冲关的义勇,毫无防备,直到许夫人连斩三十余人后才发觉身后亦有敌人。
正当局势朝义勇这边倾倒之时,一个玄色衣衫的男子纵刀抵住许夫人双剑,本已乱了阵型的元军立马重整旗鼓,又是一阵箭雨逼退马骥领队的义勇先锋。
许夫人神色异常,紧紧盯着与自己武功不相上下的男子,咬牙道:“你是何人?少林子弟怎会相助元军。”
那男子刀势一转,向后撤了一步,抬头时,许夫人也看清此人模样,居然是一个蒙古人长相。
男子大笑道:“我也不知少林门徒里有畲瑶人,幸好张大帅早做安排,命我来此守候,本想着无事发生就不出手了,结果居然遇上你这等高手,幸之幸之!”
许夫人不再说话,双剑一横,又欺上前去,飞凰术彻底展开,招招攻向那玄衣男子身上重穴。可那男子与许夫人同出一门,虽跟不上飞凰术的步法,却对剑招走向极为熟悉,刀身翻覆,让许夫人每每无功而返。
那玄衣男子内息暴涨,一刀横切,许夫人托大用剑格挡,竟被逼退数步,内息登时紊乱。
男子也不占便宜,笑道:“大汗告诉过我,蒙古铁骑不怕域外的鬼佬,倒是你们这些积弱的南人,迟早会挡住大元的去路。我偏不信,你看看,学了这么多年南人的武技,可南人师傅们,却没一个人能打败我。你这女子武功不差,身法更佳,但激起我凶性来,也不过是一刀的事。我守住这水,你有多少人上来也是白搭,我或许追不上你,但你也别想取水,咱们熬着吧,看你的军队啥时候玩完。”
许夫人内息刚复,眼神晦暗的看着他,终究是没再次出手,返身朝崖下退去,途中还斩断几十个弓手的弓弦,飘身与马骥汇合。
马骥见许夫人下来,大喜道:“胜局已定了。”
许夫人却低声道:“事不可成,撤吧。”
马骥不可置信的看着许夫人,却见小径走出一个玄衣汉子,抱臂笑吟吟看着他。
许夫人转身道:“你未必就天下无敌了,下一次,我会带更强的人过来,取你首级。”
那玄衣男子摸着下巴,揶揄道:“听听看,南人最喜欢讲大话了。何况,我有说过我是天下第一么?我只是没见过比我强的南人而已,我有几个师兄,个个比我强的啊!你若是不信,便跟我回去,天下有的是神奇的功夫,包你一新耳目。”
许夫人啐了一声,转身离开。
那男子却看着浑身湿透、衣衫紧贴于肌肤上、露出姣好曲线的许夫人,赞叹着:“好女子,真是好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