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生身母亲,居然厌恶自己到了如此地步……
周天佑心中越想越难受,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孟夕岚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叹:这个傻孩子,心中必定又徒增伤悲了。他何尝能明白,张蓉儿之所以和他划清界限,并非是真心冷漠,不愿要这个儿子,而是,她心中清楚明白,她只有和他撇清关系,方才不会连累他。
孟夕岚没有让周天佑离开,仍是让他候在一旁。
她的话锋一转,看向张蓉儿道:“说起来,咱们有几年没见了。”
张蓉儿垂眸道:“回娘娘,有五年了。”
上一次她回宫,还是因着皇帝生辰。
孟夕岚微微含笑:“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五年了。”
“怎么样?看你的气色,这五年来,你似乎过得不错。”孟夕岚淡淡发问,摆出一副想要和她叙旧的态度。
说话间,竹露亲自搬来椅子给张蓉儿,她走到她的身边,静静打量着她的眉眼神情。
现在的她,整个人看起来沉静如水,完全不似当初因着二皇子而疯疯癫癫的邋遢模样。
“多谢娘娘记挂,寺中的生活清淡安宁,贫尼可以专心修法……”
她的话还未说完,孟夕岚便出声打断她:“这些年,你一直在宫外,对宫中的事情,怕是毫不知情吧。”
张蓉儿闻言一怔,只道:“贫尼一介戴罪之身,怎敢过问宫中事?”
孟夕岚望住她的脸,嘴角微笑的弧度,渐渐消失不见。
她对重回自己身边的竹露递了一个眼色,竹露心领神会,继而开口道:“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差点被人毒害,不知娘娘对此事有何看法?”
张蓉儿闻言仍是波澜不惊,没有震惊,也没有慌张。
“阿弥陀佛……”
她轻声说了一句,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竹露见她这么说,只道:“娘娘难道不关心殿下的安危吗?”
张蓉儿看了看孟夕岚道:“有皇上的庇佑,还有皇后娘娘的照顾,殿下会平安无事的。”
若是太子有事,那么,皇后娘娘怎会有闲情逸致和她说话。
竹露闻言回看了主子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张蓉儿有罪。
周天佑坐在一旁,原本正在平复自己的心绪,谁知,听到这话,他立刻抬起头来,他看向母后,见她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张蓉儿,心中顿时又是一沉。
母后为何会这么问?难道,这件事和她有什么牵扯?
是啊,如果不是和她有关?母后为何要把她召进宫来?她们的关系僵持多年,并不是可以坐下来,喝茶叙话的关系。
周天佑的心里泛起一丝寒意来。
他又把目光转向张蓉儿,看她的脸色。
太子哥哥的事,不会与她有关的,不会的。
孟夕岚抿了抿嘴唇,似笑非笑:“太子即将成年,怎料,却有人见不得他好。不过说起来,这个下毒的人,计划周密,下手却很仓促。他们好不容易等到小六子在太子身边谋得一份差事。可是,他们却率先害死了他,这会为何?”
张蓉儿仍是神情平静,默默听着。
不得不说,几年未见,她变得更能沉得住气。
处事不惊,这是她从前做不到的事情。
“娘娘,贫尼已经是半个出家人了。宫中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孟夕岚闻言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你不该如此……咱们都是老相识了,而且,当年本宫对宋雯绣做过什么?想必,你还记得清清楚楚吧。”
提起往事,张蓉儿的肩膀不由轻轻颤抖了一下。
当年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贫尼不敢忘记!”她的语气沉了下来,不似方才那般风淡云轻。
孟夕岚故意沉默片刻,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她将手里的茶盏重重一搁,只道:“本宫的那些手段,你是知道的。所以,咱们长话短说,那些毒物从何而来,你虽然在宫外住了五年,但你抄写的佛经,还是每月送到宫里来的。”
其实,高福利还是没有查到,这毒药是怎么运进宫里来的。
周天佑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孟夕岚的面前,跪了下来:“母后,儿臣不明白。”
孟夕岚垂眸看他,目光幽幽:“你不明白什么?”
周天佑迟疑道:“母后为何要把她找来,质问太子中毒一事?”
孟夕岚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因为她就是幕后真凶。”孟夕岚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周天佑闻言一怔,满脸惊骇道:“不可能的,不会的。”
他回头看向张蓉儿,发现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死灰。
孟夕岚的指尖仍在轻轻点着桌面:“说吧,当着二皇子的面,都说出来吧。如果你肯说实话,本宫也许还能给你留一份体面!”
张蓉儿闻言缓慢地弯起了嘴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体面?贫尼如今在这皇宫之中,哪里还有半分体面?”
此话一出,周天佑立刻瘫坐在了地上,他明白了,此时的确与她有关。
“太子是本宫唯一的底线,你可以冲着本宫来,但不能碰太子。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道?”
张蓉儿仍是笑着,她的笑声听起来是那么地阴沉刺耳。
“贫尼知道太子殿下是娘娘的底线,所以,他才平安无事。”
好啊,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孟夕岚缓缓起身,绕过目瞪口呆的周天佑,来到张蓉儿的面前。
张蓉儿抬头看她,目光如炬,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淡然和平静。
那种犀利的目光,不该是一个出世出家之人该有的样子。
“说说看,那毒物你是怎么送进来的?那些太监又是怎么买通的?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娘家人的主意?”
孟夕岚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张蓉儿别过脸去,躲开了她的手。
“不,娘娘您不要难为我娘家的人,她们早都当我死了,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孟夕岚眸光一沉,直接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只是轻轻掐住,却不用力。
“说实话……”
张蓉儿呼吸一窒,随即缓缓开口:“今日之事,说起来都和宋雯绣脱不了干系。”
宋雯绣……一个死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当年,她因着二皇子的异样,疯疯癫癫,当她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争宠翻身的资本的时候,孟夕岚对她手下留情,放了她一条生路。
“娘娘当年毁了宋雯绣,皇上也放逐了宋家。宋雯绣是宋家的宝贝,娘娘就那样了结了她,宋家怎会善罢甘休!”
孟夕岚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
宋家虽然离开落魄离京,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家的基业还在,他们的人脉还在,宋家憋着一股劲儿,用了十年的时间,策划布局这一切。
“娘娘这些年来,把后宫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宋家的势力渗透不进来,只能买通宫里的奴才。那些太监宫女,虽然怕死,但更贪财。而且,宋家给他们的好处,让他们无法拒绝!”
十年了,孟夕岚是何其地小心翼翼?然而,防不胜防,还是有人钻了空子。
“宋家找到我是五年前……我那会儿出宫念佛,只想躲避这宫里纷纷扰扰。宋家找到了我,他们想要利用我,甚至是二皇子……”
张蓉儿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周天佑。
“他们用什么条件说服你的?”孟夕岚冷冷发问。
张蓉儿突然沉默下来,喉头一哽,低了低头:“二皇子……”
她不叫他的名字,只是称呼他为二皇子。
周天佑闻言,整个人都激灵了起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蓉儿苦笑一声:“他们说,若是没了太子,你便是皇长子。然后……”
剩下的话,不用她说,孟夕岚也是明白的。
“哦,原来如此。”孟夕岚长吁一口气,总觉得这个横在心间的谜题,总算是解开了。
十几年前的羁绊,终究还是需要一个了结。
“二皇子是我所生,可惜,他先天不足……当年我放弃了他,可他到底是皇子,我想为他做点事。”张蓉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微微颤抖,隐含着无限的悲伤。
周天佑眼中浮现出一层泪光,那不是感动的泪,而是震惊的泪。
这算什么?一个从他一出生就嫌弃他的母亲,就一心想要抛弃他的母亲,居然还在奢望着,让他成为储君?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笨?”
孟夕岚压低语气,瞪向张蓉儿。
“那些不能实现的承诺,都是一纸空谈,彻彻底底地废话!”
张蓉儿又是苦笑一声:“我知道……所以,我后来临时改变的主意,没了小六子。他们的计划就不得不暂时夭折……”
孟夕岚听到这里,心头之上就像压着重重乌云,黯淡无光。
“五年蛰伏,你既然要做,为何又改变主意?”
张蓉儿见她发问,不由闭了闭眼睛,只道:“娘娘您应该很清楚,贫尼从前就是愚蠢至极的人,贫尼不适合在这宫中生活,更不配为皇子生母。贫尼不想一错再错,连累旁人。太子殿下若是出事,皇上和娘娘会如何行事,我心里一清二楚。”
依着他们的狠绝,怕是要把这皇宫上下所有的人都拉到一起陪葬。
她最怕连累的就是周天佑了。
孟夕岚再度转身看她:“那毒物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抄写的佛经,如何能夹带毒物?
张蓉儿静静道:“那抄写静文的墨汁是用毒水化开的。我用毒墨汁抄写经文,然后送进宫中,经手的太监会把经文抽出几卷,然后用热水划开纸上的墨。毒墨剧毒无比,只需一点点就可让人丧命。一缸水里面加上一滴就可。”
孟夕岚闻言太阳穴突地一跳。
果然是个巧妙的好法子,只是太过阴毒了。
若不是张蓉儿突然改变主意,那长生很难躲过这一劫!
“娘娘……”张蓉儿睁开双眼,不见泪光,只有晦暗。
“贫尼有罪,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娘娘可以随便处置我,只是二皇子殿下……他是无辜的。他命里就不该有我这么一个母亲,我不想连累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她唯一想说的话了。
周天佑泪流满面,他一把撤下自己脸上的面纱,愤然地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指着她的脸道:“你这是假仁假义!当年是你亲手想要把我掐死!你想要我死,那还你做这些蠢事做什么?”
张蓉儿抬头看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他的脸……他的脸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他的眉眼是清秀的,他的五官并不扭曲,只是在他鼻尖之下,有着两道醒目的疤痕,还有他的左边唇角,稍有歪斜,却并不丑陋。
周天佑见她盯着自己,立马别开脸去:“你恨极了我这张脸,不是吗?”
张蓉儿震惊摇头,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捧住他的脸,仔细打量。
他小时候的时候,她曾偷偷地看过他一次,那是他脸上的疤痕,还十分显眼骇人。可是现在,他的脸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的儿……我的儿……”张蓉儿痛哭不止,不知是为自己委屈,还是为儿子高兴。
周天佑听了她的话,含着眼泪,拂开她的手,后退一步道:“不,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母后的儿子。”
从她抛弃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他的母亲了。
他的话宛如利刃,刺穿了张蓉儿的心。
孟夕岚却是神情微变,看向周天佑含泪的眼睛,只道:“佑儿,你不要对她无礼。她终究是你的生母,十月怀胎,把你生下……”
这一句话,让张蓉儿用双手掩面,一时痛哭不止。
孟夕岚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继而对周天佑伸出了手道:“佑儿,你过来。”
周天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一步一缓地走到她的面前,重重地跪了下来:“母后,儿臣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知情。母后,求您饶了她吧……儿臣愿意一辈子为奴为婢,侍奉太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