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食肆中,身着布衣短打的小二灵活地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大堂,口中还不断高声吆喝着。
“还是外面好啊。”
阿宓十指交叉叠着下巴,明亮的眼眸映出眼前的市井繁华,小声嘟囔道:“昆仑山上冷冷清清的,一点都不热闹。”
和煦阳光被雕花窗棂筛成了斑驳的花影,星星点点洒在她明媚姝丽的面上,偶有乌黑的碎发随风轻轻飘荡,宛若一只慵懒惬意的猫咪。
谢玉昭坐在她的身旁,顺手将那几缕调皮的额发别过她的耳后,闻言笑笑:“往后不会了。”
坐在阿宓另一侧的伏流火悻悻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裴文竹把他的假动作收入眼底,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满目鄙夷,倒也没有拆穿。
“...这点心拿什么做的,怎么一点都不甜还苦了吧唧的?”
陆衷的两颊塞得鼓鼓囊囊,边说边拿了一枚放到少寂的手中:“你尝尝,这个可难吃了。”
少寂:“......”
他看了眼掌心状如柿饼的圆型点心,一时不知该不该放入口中。
“难吃的东西倒也不必分享吧?”谢玉昭有些好笑道。
陆衷有自己的坚持:”伏哥说了,好兄弟就该同甘共苦。”
“一口一个伏哥,你被他洗脑啦?”阿宓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新型传销组织啊?”
“嫉妒我有拥簇者你就直说,”伏流火对她呲牙一笑,“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地表达羡慕。”
阿宓:“滚,你少在这癞蛤蟆不咬人膈应人。”
伏流火接地飞快:“那我咬你一口?”
阿宓:“......”
她被气笑了,周旁之人也见怪不怪地哄笑起来。
历经两月,分崩离析的六人小组从天涯海角再次聚在一起,此情此景恍若隔世。
说说笑笑间,店家陆续将先头点的菜上齐后,又赠了道店中的特色。
瞧着米姿容仪态皆不凡的六名年轻人,小二脸上的营业式微笑也显得真切许多,主动开口解释道:“今日是寂山回归仙界的一月整,仙界被魔域压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熬出头来,实在值得欢庆。”
他俯下身,做贼心虚般左右环视一圈,低声加了句:“而且我听说那残酷暴虐的魔尊又失踪了,连带她的弟子魔域少主也不见了身影...说是失踪,谁知道具体如何呢。”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但弦外之音却意外好懂。
失踪的魔尊和她的弟子:“......”
这小二只是个依附昆仑所生的凡人,并无灵力,辨认不出陆衷身上浓郁的魔气,自然也不知晓眼前那看着纤瘦温和的病弱女子就是他口中“残酷暴虐”的魔尊。
“...确实是个好日子。”谢玉昭扬起一抹礼貌的微笑,“多谢。”
待那小二放下手中菜肴扭头去招待别桌客人过后,伏流火才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谁也不曾把它放在心中,调笑几句也就过去了,余下便是一片推杯换盏,挚友相伴,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聊起日后的打算。
回是回不去了,只能一点一点摸索着在这个世界扎根,融入其中。他们虽非原主,可脑中拥有了原主的记忆,倒多少能算半个本地人,往后长路漫漫,有友人相随相伴,倒也不觉乏味。
这个修真界很大,有绵延万里重峦叠嶂的群山,亦有寒冰不化人烟罕至的雪原,这样辽阔的世界他们如今只掀开了其中一角,实在辜负。
只是在与身旁伙伴结伴走南闯北四处游历之前,他们分别有事要做。
有些事,只能由他们独自完成。
齐聚过后,众人互相道别,约定一个月后会合,又踏上各自的征途——
日头充沛,碧绿悠然的宽长河旁草木稀疏,隐约可见曾有大火肆虐的痕迹。周身萦绕着浓郁的灵气的少女立身其中,泛着柔和绿意的灵气以她为中心飞速自足下向周旁拓开。含着勃勃生机的木灵气飞速渗透,无声无息滋润着这片土地。
茫茫群山,头戴白纱斗笠的少女踏着斜斜细雨,一步一步来到掩在半山腰中那焦黑的水阁废墟中。有风掀起垂直膝盖的帷帽一角,露出少女怀中抱着的一只懒洋洋打着哈欠的狸奴。
身量高大的俊朗青年甫一踏入那间荒废已久的小院,颓废荒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他走到斑驳开裂的墙边,寸寸抚摸过墙上黯淡褪色的红褐血迹,正待他要起身前往后院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陌生又迟疑的青年音色:“...阿水哥?”
荒芜的山岭中,艳红的夕阳将大摇大摆叼着草根的少年身影拉得斜长,他步履轻盈,走路也不好好走,脑后的马尾被甩地晃来晃去,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天幕四合,深蓝色的穹顶布满了璀璨的星点,皎月的清光洒下,沐在其中的少年坐在沦为废墟的残瓦断垣前,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谢玉昭静静坐在他身边,抬头望着漫天繁星。
比起决意背负起原主那份活出个名堂来的小伙伴们,谢玉昭和上姜两看相厌,便陪着少寂一道去了他的家乡。
这里和少寂心魔中的宁静祥和截然不同,青苔漫布,房梁倒塌,早已荒废。
“你当初为什么想要我的尾巴?”簌簌风声中,谢玉昭突然开口问道。
少寂回过神来,面色迟疑。
“从前我困惑不解,后来在无妄山看到你的心魔,在魔域遇到的郑君美和参商对你的态度又十分怪异,出龙骨秘境那日,又见到那位授意你舅父给你下毒的外祖。”
谢玉昭对他的性格摸了个透彻,本也没期待得到他的答复,于是自顾自说道:“其实也不难猜,即便你不说我也知晓个大概。”
初遇之前,他一直活在承影的追杀中,可瞧见那日承影的处事作风,他也并非真心想要少寂的命,于是参商等人只是废了他的经脉,叫他永无握剑之可能。
但阴差阳错,恰逢上姜散去修为,斩断尾巴,遍体伤疤得以痊愈。
他出生之时陆采芳便已成为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的母亲兰离出身仙界丹道世家的药风山,作为家主的北邱真君将自己的女儿视作耻辱,从不加以理会。
药风山人烟稀少,这一代的北邱真君膝下共有三子,长女与一名郑姓医修结为道侣,应当是下一代家主。而长子并无道运,也无灵脉,早早脱离药风山过上寻常凡人的生活。
或许是想让少寂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完一生,又或许是怕父亲对他视若眼中钉,作为母亲的兰离最后选择将少寂托付给没有灵力的兄长。
后来大概东窗事发,北邱真君逼迫他的舅父为少寂下毒,或是为了杀了他,或是为了将他体内的灵脉封闭,就此成为一个无法使用灵气的凡夫俗子。
那还不如杀了他。
不管这毒究竟是什么作用,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插曲,都已经不重要了。
“你还想要北邱真君的命吗?”
少女的声音沉静平淡,仿佛只是随口闲聊一般。少寂眼睫微垂,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他做梦都想。
夜风缱绻,荡起他的额边碎发,自从一脚踏入泥泞险恶的人世间后,他便很少静心思索,大部分时间浑身浴血,杀得脑袋麻木。
如果是旁人问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答上一声“对”,然后再反手杀了他,理由是知道的太多了。
那是他所有承受痛苦的来源。
少寂并不在意旁人对他的看法,他不需要被别人喜欢,也不需要同行之人,走在看不见前路的小道上,多活一天都是赚到。
只是黑暗被黎光刺破,这条没有未来的路上,多了几个他在乎的人。
偏偏那些人,都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良善之辈。
短暂的沉默后,谢玉昭笑了声。
在少寂的注视下,她站起身,语气轻快:“走吧,你不是说想要一束药风山的兰花吗?”
如荧月光流淌在她的发丝上,少女笑眼弯弯,语气温和道:“我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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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今日新鲜事,我师尊好像摸到天门了,小师叔说那老头近日要闭关呢。原来这世界上真有飞升。】
下山的小路上,两侧桃红蜿蜒,长风之下乱红如雨,宛若仙境。汹涌的狂风吹散漫天花香,团簇如霞的花海内星星点点绽着艳红。
黑衣少女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长发,含糊地道了句:【恭喜。】
却没说,她也摸到了。
那扇混沌无形的天门在虚空中缓缓大开,近在咫尺,抬步便可越过。她却只是瞥了眼,然后缓缓收回视线,转身回到那并不如何光鲜亮丽、甚至充满苦厄的人世间中。
飞升这种事,还是得有个伴啊。
独身一人又有什么意思。
识海中微微震动的提示音拉回她的思绪——
【大师兄来时听说九嶷山那边有个新开的秘境,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昭昭,你和少寂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敛下心思,抬手抹去颊侧溅上的点点血迹,笑盈盈回了句:【现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