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书韫定定的站着,呜呜的哭。
因为无论怎么叫唤,爸爸都不肯睁眼,也不理她。
爸爸死了,死在隔壁家的大火里。
大人们说爸爸到死都是英雄,他救了一个男孩,救了那个总是一身伤,看起来很可怜的邻居哥哥黎战。
那一年,她八岁。
她出生在江安县,柳城下辖的小县城。
爸爸邓寻负伤退役后分配到江安户籍管理处,成了当地一名普通的内勤民警,妈妈胡宁是柳城本地人,师专毕业后,本可以留在市里的小学做老师,但为了跟随父亲,她选择了江安县小学。
县里头财政经费有限,编制短缺,小学校长只能承诺说任期内通过教招考试,还是有机会获得学校编制的。
胡宁领着微薄的编外教师工资,一做就是两年。
邓寻服役期间身上落了不少伤,特别是生生截掉的腿伤,梅雨季节最是折磨人,常年需要服用止痛药,与胡宁相爱继而结婚,忍痛停药两年后,才喜得爱女邓书韫。
两口之家成了三口之家,生活虽说清苦,却也幸福美满。
直到邓寻离世,从前平淡的幸福一去不复返。
胡宁是在市里头的一次演讲大赛与邓寻相识,她当时为了在毕业前积累多一些荣誉,好留在市里面的单位,主动报名参加了比赛,一篇《认识的人,了解的事》有温度,有情感,真诚的把身边人的故事说进了邓寻的心里。
活动结束后,邓寻对胡宁展开热烈追求,他当时刚刚退役,还未确定工作单位,就是个没钱没工作的残废,胡宁家中坚决反对。
胡宁却看中了这个男人身上的善良坚韧,不顾与家里决裂也要嫁给邓寻。
邓寻为了得到胡家人的支持,更是把部队发放的抚恤金全都给了胡父,可收效甚微,关系一直未曾缓和。
他是南城人,母亲早亡,不愿意胡宁与尖酸刻薄的继母生活,故而在政府给的备选单位里,折中选择了江安县公安局,带着胡宁去了江安县生活。
他突然离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退役军人家属的教师编制名额被夺,胡宁一个编外教师,带着幼女,在举目无亲的江安县活的很是艰难,加之她姿容出众,有些男人甚至会在晚上翻墙而入,想要对她行不轨之事。
胡宁厌倦了这个伤透她心的小县城,她不愿回到自家的邻县,父亲本就对她不喜,那会儿死了丈夫的女人会被村里人说克夫、不祥,会被逼着再嫁。
胡宁不愿意。
她听说柳城市郊开了很多工厂,工资高,还能提供住宿,于是带着女儿去往市里打工。
邓书韫记得,妈妈那时候除了在丝绸厂做事,还会接一些私活,比如串竹席、给另一家牙膏厂拼接包装盒,厂里的活很脏很累,但妈妈尽量保持身上的洁整,衣服再脏,头发每天依然梳的齐整,指甲也修剪的很干净。
为了方便她上学,妈妈搬出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她因为家里的事情重返学校晚了几个月,开学就是二年级课程,妈妈晚上一边赶工,还要一边帮她跟上学习进度。
她当时不知道苦是什么,可看着妈妈,见识到了苦的模样。
妈妈在她面前总是笑着的。
“央央多吃肉,要健健康康的长大。”
“央央真聪明,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央央别难过,等妈妈发了工资,就带央央买漂亮的小裙子。”
她和妈妈在这边认识了拾荒老人杨奶奶,杨奶奶无儿无女,经常被附近的人驱赶,唯有妈妈愿意和她说话。
下学之后,杨奶奶的破房子就成了邓书韫另一个家,她拥有了一个善良的奶奶,会给她买冰棍,买糖水,经常给她和妈妈送吃的。
杨奶奶后来捡到一个布偶娃娃,奶奶用洗衣粉刷了一遍又一遍,晒干后送给她,“央央也有娃娃了,奶奶给央央送娃娃。”
除了父母,只有杨奶奶会温柔的唤她的乳名。
有次妈妈上夜班,她半夜发高热,也是杨奶奶救了她,用小卖部买来的高度白酒,反复的给她擦身,再通过厚被子捂出汗水,没读过书的老人,只知道用这么个土方子。
杨奶奶没有钱,知道去医院也没用。
当时生活很小,渐渐地过出了盼头。
逢年过节叫上杨奶奶,荤素齐全的吃一餐,喝着白开水都觉得快乐。
邓书韫开始期待长大,期待能够让妈妈和杨奶奶过上好日子。
然而六年级那年,妈妈遇上了事。
胡宁一直在尚隆丝绸厂做女工,平平稳稳的待了近四年。
那天是三八节,胡宁早上出门还和女儿说今天只做半天工,下午女工全体放假,会到学校接她。
放学后不见胡宁,邓书韫才从同学妈妈口中知道,警察把她妈妈带走了。
她着急的询问原因,那些阿姨欲言又止,什么都不肯再说。
警察很快找上门,家里只有个没成年的孩子,好心的女警阿姨偷偷和她说,她的妈妈盗窃工厂物资,还捅伤了工厂老板,证据确凿,已经收押。
她不相信,求着女警阿姨带她去找妈妈,阿姨无奈的摇摇头,只是开始帮她联系其他的亲属。
法院需要有监护人签字,才能正式开庭审理。
整整三个月,她无法探知母亲的情况,失魂落魄的参加了小升初考试。
期间她无数次跑到看守所,想要见妈妈一面,去给妈妈喊冤,都被拒之门外。
和妈妈关系好的工友阿姨告诉她,这种时候要请律师打官司,可家里哪有什么钱,就是有钱,也没有律师敢接。
因为那个阿姨还告诉她,她的妈妈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工厂老板妻子家里背景深厚,她妈妈捅废了老板,那一家子不会手软,一定会让妈妈牢底坐穿。
她不信,她的妈妈不会偷东西,更不可能伤人。
于是她买了汽车票去到江安县公安局,想求爸爸的同事帮忙,听完那个名字,爸爸曾经的好友也无能为力,他们派了辆警车将她送回市里,告诉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他们不过是基层派出所的一个小民警,斗不过人家树大根深。
邓书韫心中惶恐不安,长了一嘴的燎泡,杨奶奶给她涂茶籽油,她只敢抱着杨奶奶哭,根本没有任何办法,离开了妈妈,她就是个废物。
她又找到学校班主任,她是班级第一,班主任很喜欢她,她声泪俱下的讲述爸爸妈妈的故事,想让班主任带她去政府找人,至少让她见到能说上话的领导。
班主任不敢惹事,塞给她两百块钱,让她回家去吧。
连妈妈都失去的话,她邓书韫何以为家。
她撑着口气,找到了政府办,想着要是没有领导愿意查明真相,她就和杨奶奶到政府拉横幅喊冤。
她才溜到办公室,就听到里头的两个职员谈论着妈妈的案子。
她得以勾勒出背后的推手:工厂老板赵维城妻子,是工厂所在区区长常其之的胞妹,已经去过县域镀金,省政府那边有意把他调走,家里人不能在这时候有污点,故而动用关系全面施压,只要求尽快结案。
邓书韫傻愣在门外,准备好的说辞一点点流逝,成了虚无。
她没有推开那扇门,因为她知道,无论她怎么闹都没用了,莽撞行事只会连她自己都保不住。
走出政府大院的时候,邓书韫望着发光的红星,以及烫金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泪湿眼眶。
邓书韫转头去了市人民医院,方才两个职员说,赵维城在那边就医,她希望能求得对方撤诉。
她到了医院才知,赵维城的伤比她想象的重!抢救后保住了性命,但终身都要戴着尿袋生活。
她见到了那位常佩之,瘦高身材,纹着高挑眉,薄唇一瞥,眼神刻薄,双手抱臂望着床上的赵维城,仿佛在看一头没用的死猪。
她指着重伤的丈夫,对着一旁抹眼泪的老太太破口大骂,那些话,真真淬了毒!
邓书韫再次无功而返,这样的一家人,跪下磕头都没用。
那个男人死不足惜,无辜的是她的妈妈。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甚至未满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