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今晚的心灵旅程,还愉快吗?”沐梓摇着身子缓缓走前来,那眼神像刀子,犀利无比。没错,是换上了做我母亲的那种姿态。
“方槐,不知道,你是否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她径直走到我的跟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随即端上一杯茶,命我喝下。这就是解药吧,自从我发现这儿气味异常,我就在面具下方,垫了一层丝巾,虽说导致呼吸困难,倒也能避免我吸入过多的神秘熏香。所以这茶我喝或不喝,其实区别不大。
如今被拆穿,我倒也不装了。将茶轻轻喂给阿榆,然后反手将他拉至身后。他还小,没必要因为帮我一个忙,而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在一旁的小舟,面对如此状况,倒也毫不意外,似乎这一切,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顿时可笑,我怕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她的监视了。本来倒也进入了一个互不冒犯的安然状态,如今我率先闯入她的领域,这自然是不被允许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正如我所说,孑然一身,何惧之有?既然这其中的秘密,被我发现,我如果像之前那样视若无睹,只为保全眼前的平淡生活,那我这一生,又如何称得上赎罪呢?而我躲得了一时,只会引来未来更大的风浪,谁又能保证我可以承受得住呢?
“如果我没猜错,这才是我们方家,最赚钱的生意了吧。”没必要拐弯抹角了。“唯有掌控了人,掌控了他们的秘密和不堪。世间万物,都乖乖听你安排了。”
“家里的事,你早晚都该知道。”她挑眉看我,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在等,等你当够了那烂好人,就回来接手家里的生意。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生意?你指的是,这贩卖快乐的合欢楼?还是你那啃食人心智的所谓生意?”话音刚落,我才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清了场。只有阿榆,被我紧紧护在身后。
“你比我想象中聪明。”语气中带有几分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若我拒绝呢?”我的确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更何况,大是大非,我还是分得清的。“若我只想一辈子做一个无用的庙主,行点小善,混吃等死呢?”
“那你早晚,会被方家世代作恶,积累的怨气害死的。”面目狰狞,语气有几分要吃人的架势。是在气我?但她说到“方家”二字,却更加咬牙切齿了。
“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不当坏人,就只能当那被坏人欺凌致死的好人。”她忽然转身,留给我一个背影,却用着十分平淡的语气,说出今天最恐怖的一句话,“命运不公,你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就得比它还狂。假如命运是个人,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只挑懦弱的人下手。你是我的女儿,我有责任教会你这个道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她深信不疑,却又时时困惑。这的确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做一个无敌的强者又如何,午夜梦回,万千冤魂索命时,如泡在血池,找不到一根脱身的绳索。
“怎么不信?”她拔高音量,“如你所说。因果轮回,一切都有报应。那就先让自己百毒不侵。我和你这么大时,已经是合欢楼的头牌,恩客排队无数,他们对我百般凌辱折磨,如此想来,便是对我的千锤百炼。或者是我的报应,提前兑现了,尽管彼时的我,也深信人心本善。时到今日,我才知道,我的存在,就是方若的报应。而你的存在,才是我的报应。所以一开始,你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是我一时心软,将你留下,往后余生,你便是我的劫,我只能认命。而这些年,我所做之事,皆是为了你。我踩着血肉,将你送上神坛,若你聪明,便继续在台前做你心软的神佛,而幕后的肮脏,我死之前,自然帮你料理干净。”
我听懂了。如果我将今晚我发现的秘密,烂在心底。回归清风堂,一觉醒来,照旧读经诵文,以善意感化众生。默许她背后那些肮脏事依然在这个世界存在,继续容许她以爱我护我的名义,通过吞噬人心、毁人意志,最终让一个个人格崩坏,从而精神控制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背地里听我使唤、为我卖命。
这怎么听,都是一个我占便宜的交易。
白天当佛,入夜成魔,双面共存,倒也名利双收。
反正肮脏的事,我不做,自然还有其他人动手,要不然,地狱怎么不是空荡荡,而是人满为患?如今我要是还佯装矜持,一身无用正气,倒也显得矫情虚伪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阿榆,他盘腿而坐,闭目养神。好似在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恢复清醒。而我们的话语,他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成。双目紧闭,眼下的憔悴乌黑,被我好吃好喝养了好几天,都还没恢复过来,而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政局动荡,天灾人祸,皆是让他活得像一只弃犬的原因,吃过太多太多的苦,若这选择权交给他,他又当如何抉择?
他眉头紧蹙,似乎也开始动摇了。
但不知为何,我却清醒的可怕。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思考的余地。那地狱的景象,我已经烂熟于心,而我如果可以选择,我是再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没有一丁点希望的地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逃离那儿,尽管只是徒劳,但我的决心,从未如此坚定。
我说过,这辈子,我要做个好人。这就是我对那执笔的强权,最大的叛逆。
所以,我的答案,呼之欲出。
“感谢母亲了。您对我的付出,感天动地。如你所说,你是恶之花,而我虽没有亲自动手,也成了恶之果。如你所说,我是你做这一切的最大驱动力,所以日后对我的报应,只多不少,我也认了。我只愿继续在清风堂,吃斋念佛,做些无用的事情,罪孽能消除一点久一点。而清风堂的秘密,我将公诸于世,如若老天有眼,救人出火坑火海,倒也是善事一桩,可以抵消一些未到的恶报。”说罢,我缓缓将面具摘下,用流着血泪的恐怖面容,直视着她。
说罢,我们三人,不,已经是四人,父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闻讯赶来。我们四人,陷入了沉默,迎来了一段良久的寂静。各怀心思,各执一词,却像是被捂住了嘴,糊住了心,那样难受。殿外时不时传来袅袅的乐声,倒也将气氛烘托得十分诡异。我预想中的暴怒和长篇大论的呃思想教育,迟迟没有到来。
“方若,你说她,为何只像你,却半点都不像我?”母亲忽然转头,低声询问父亲,神色复杂,好似想起了些什么,良久回不过神来。或许是尚存的良知,时不时地出来挣扎几下,让她回想起在遇到父亲之前,她也曾经觉得这个世界,还挺美好。
“阿槐像的是你。”父亲语气颤抖,无力地回她的话。
一个记忆闪回。
时间回到那个飘着柳絮的清晨。
贪玩不慎跌入小河的顽皮少爷,被一个农家小女救起。
为了让少爷尽快脱险,善水性的少女不得不亲口,往他已经充满水的肺部,渡入一些救命的空气。
噗,一口水狠狠吐在了少女沐梓脸上,那焦急而狼狈的模样,永远地刻在了对方的心里。两小无猜,涉世未深的二人,一来二往,便心生情愫。殊不知,咔嚓一响,是他们悲惨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声音。
贵族公子和贫农少女之间,相隔几百个阶层,他们的相爱,是地狱式笑话,是天地不容,是一个将千方百计被擦除的人生污点。尽管少爷奋力反抗,年少无权,掀不起半点水花。那口口声声为了维持家族名誉,血脉高尚正统的人,略施小计,便让那少女一家,在这个城市毫无痕迹的消失。那个漫天火光的夜晚,少女被母亲用最后一口气推出火海,却被那阴险狡诈的老鸨捡了去,巧言令色,步步哄骗,回过神来,已签订了几十年的卖身契,意思是这副身躯,被人玩坏之后,还要在那个地方,当个洒扫洗碗的,直至生命终结。沐梓当然想过一头撞墙,早死早超生。可那苦等许久,始终没有现身的方若,已经成为支撑自己肮脏活下去的支撑,凭着对他的怨恨,她夜夜任人凌辱,第二日依然淡然起身,如此日复一日,只为在未来的某一天,亲手报了那毁掉自己,毁掉自己全家的仇。
而那少爷,经过了长达二年的禁锢,才顿悟,倔强执拗永远斗不过家族的当权者。这才假装幡然醒悟,成为大家口中的听话继承人。谁知终于迈出家门,世界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样子。那条小河,早已干涸,那个农家小院,地主都换了几轮。偶尔传来一阵焦臭的味道,好似是他一场梦似的爱恋,无言的结局。
“我们家虽然有钱,但是人与人之间,阴险狡诈,哪里有一分真情。”他曾经直言不讳,他在少女眼中生活富足,本该毫无烦恼。却像是在无病呻吟,着实讨人厌。
“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再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能害你不成?”她那时候还觉得人间美好,万物可爱。唯有爱,是一切的解决方法。正如他们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早晚会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可,大不了,一起投身于他们初见的那条河,故事也浪漫动人。但是一切事情,都有解决方法,断是走不到要抛弃一切这一步的。
“若我说,我们只有死了,才能在一块,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少年方若偶尔没头没脑地问出一些奇怪问题,如今看来,彼时的他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
“当然。”沐梓毫不犹豫。
下一秒,他们动情拥吻,顺势滚入那隐秘而茂密的草丛。
当然,方若从来没有要沐梓为他,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若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换取和她长相厮守的结果,他毫不犹豫。
可是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别人却已经动手了。
毫无预兆,来不及告别。
棒打鸳鸯,一定要趁早,那些人在这方面,颇有经验。毕竟这样的事情,不知做过了多少次。而且必须干净利落,最好是让那弱势的一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所以一把火,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可笑的是,他们根本连一起跳下那条河的机会都没有,而那条河的干涸,倒也像是他们之间那份美好而纯粹的感情的祭奠。
接着便是大家知道的事,以为沐梓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少爷,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十分听话的娶妻生子接管生意,想报仇,都找不到债主。世界顿时空虚得像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而他漂浮其中,没有落足的必要。
方若好几次想独自跳进那条河,却只能循着干涸的痕迹,走了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半点水流。如今倒是连想死在有她身影的地方,也像是个笑话。
直到那日,他又沿着那条河,失神地走着,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好像是某个神秘的仪式,直到施法累积到一定的次数或诚意,那魔法就会发生。终于那天,他感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善意,就是他发现了她的身影。纱布掩面,站在桥边,良久驻足,好似和他一样,在回忆些什么。只不过是,他忆的是他们美好的爱恋,而她忆的是,她悲惨人生的开始。
他追上去,她却走了,径直地走向她的归属地——合欢楼,那低俗恶心的烟花之地。那儿的女人,皆为刀俎,任人鱼肉。当肉体已经残破不堪,精神又岂能屹立不倒?
一番打听,才知道沐梓通过自己那过人的技艺和出众的容貌,早已成为合欢楼头牌。这又如何,只要她还在,便足够了。哪怕是已经成为一个孤坟,他都要挖个坑,将自己埋在旁边。
终于,他一掷千金,终于是见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