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院子漆黑静谧。唯有那微弱的月光,照亮他俩。
而我隐于黑暗,做好一棵树的本分。那就是,安静的,死物一般地呆在一旁,无人在意。
但他,自然是知道我的存在的。
“阿莲,上次你问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一个答复。”直切主题,有时也是一种残忍。
“上次什么,我不记得了。”装傻是她唯一能做的。
那句“我想要你”,多么露骨直白,那时的她,估计是用光了这辈子的勇气,导致她现在,在没有半分自信,去和方榆讨要些什么,更别说,是和自己一般的平等的爱意。
“你问我,我们能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今儿轮到他,不想再躲避了。
“哦。嗯......是那件事。”她在想,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对不起。阿莲。”他逐渐低下了头。
“不用对不起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若我另有中意的人,你会放我离开。而我那时也说了,我也可以做到。”她抢下话来,让那残忍的话语,没有机会说出。
“我当初借着邱家的庇佑,进入了官场。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和我想象那样纯粹而光明了。那深不见底的势力,我想去对抗。那太危险了,我已经差点失去竹子一次,我不想再让你们,置于危险之中。”他望着邱莲,眼神那么坚定。
“若你说有了喜欢的人,我放你走。毕竟我们一开始,便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而我对你的情意,是我的事情,我自己处理,我绝不会让这,成为禁锢你的堡垒。可若你说是为了保护我们,那我怎么也不会让你走。”她听清楚了,想也没想,就做出了最忠于本能的回应。
如此场面,或许她在心中,早就预演了几百遍,如今她早就接受了,爱他就要放他自由的最坏打算。可如今他,说他要以生命为代价去斗争,让自己远离他以远离危险,她怎么都不可能答应。
“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去做。”他早就跳脱出爱与不爱的旋涡,不知何时起,为了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使命,早就交出生命作为代价。
“这个人,可以不是你。”她还在挣扎。
“我想试一下。”
“不许!”
“你想想竹子,她还那么小,她值得有更美好的世界。我无法保证什么,但我会不遗余力地,为之奋斗。可你们,多么无辜。”他抓住了重点,说服着邱莲。
“我们不会拖累你。”
“我是不想你们,给我陪葬!”他语气有些失控,“毕竟我欠你们,已经太多。我能还给你们的,除了我自己。”语气那么坚定,估计这个想法,他早就有了。
而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这话,他是说给邱莲听,可他知道,我也能听见的。
“阿莲!当年我们的事情,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而如今,离开你们,好像也是最好的选择。你大好人生,不要浪费在我身上,而竹子,还需要你的庇护。”他语气开始变软,“我欠你们的,或许永远都还不清,可是若我能达成我的目的,或许能在多年以后,以另一种方式,回馈你们。父亲的生意,如今因为我,处处受困。邱家如此下去,钱财两失。如今和我划清界限,或许还能保住邱家。而我若能以性命,换取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世界,有何不可?还竹子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活得肆意洒脱,也让大家,可以不用继续在黑暗中挣扎,处处妥协讨好。”
他说了那么多,邱莲有听进去吗?我不知道。
可他轻轻拍了拍邱莲的肩膀,她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我才知道,因为他不愿意在官场中与人为营,沆瀣一气,而得罪的人实在太多,邱员外对他的庇护,早就有了反噬。连邱家的根基,都开始摇摇欲坠。虽然邱员外彼时是看重他的赤诚和才能,才选中了他。可那朝中环境如此诡谲,早就失了控制。现在将方榆当做眼中钉的人太多太多,而善后的工作,邱员外做起来已经是力不从心。
毕竟你目前能做的妥协,也不过都是受人摆布的缓兵之计。而你若不跳出来,大刀阔斧地变革,将会以更惨烈的方式陨落。大家都知道这些,邱莲也知道。只是那满腔的爱意作祟,可终究是,能自私多久?
来自她父亲的压力,也不小。可她若放了他,他真的就一个人了。而无所顾虑地往前跑,哪里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回事。所以她咬着牙,始终没有放手。
可他自己提了出来。
似乎早就做好了决定。
“阿榆。”她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叫他。
那么熟悉的称呼,却是从别人的口中传出。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你决定的事,谁也无法左右。”她语气有些颤抖,可艰难的控制着自己崩溃碎掉的心,“那你找个机会,和竹子说一声吧。找个借口,她比你想象中聪明。”低垂着头,和来时的状态,截然相反。
“我知道。”他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眼里的不舍,不像是装的。可他早就决定不顾自己的生死,可他必须要对别人负责,更别说,是相伴了那么长岁月的亲密家人。“阿莲,别为我担心。你知道吗?竹子其实很像你。”
是啊,都是潇洒恣意的主。可张扬和细腻并存,那太过柔软敏感的心,还是拖了后腿。而说到底,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和我眼前这个“负心汉”那样,无情决绝呢?
哪怕他有要拯救苍生的任务,也不能如此无情地推开身边的人。更何况,他不过是以身入一场赌输就搭上性命的赌局而已,那些奔赴战场的将士,难道就要抛弃妻儿吗?同为为他痴迷得死心塌地的女人来说,他也太过自私。
太过代入,心情复杂得要命。哪怕多少次强调,他们的开始,本就是一场没有任何情感的交易而已。可现在这个结局,为何让我感到那么悲伤。
可我知道,他没有更好的办法。要全身而退,就得与黑暗同行,而这就永保安康了吗?当然不是,别人承诺给你的那一丁点,不过是诱你跳入泥潭的诱饵而已。而要抽身,必定得义无反顾,可他的盔甲太过沉重,丢弃它,或许是对它的一种保护。万箭穿心的罪,他自己承受就好。
“休书我替你拟好。如今是你弃了我,将我扫地出门。从此我和邱府,再无干系。若罪连家人,你们早就不是。可我认为,若提前将你们送出城去,找个风景秀丽的地,可以更好的远离风暴......”他已经开始安排接下来的事宜,冷静的男人,总给人一种无情的错觉。
“阿榆。”邱莲打断了他,那些事情,多听一句,都是煎熬。她瘦弱颤抖的身板,似乎就要被风吹倒。
“嗯?”他低声回应,他的温柔,有时候也是让你不知不觉就上了头的武器。
别人不知,但我知道,他给别人的温柔,永远夹杂着疏离。那冷静自持的模样,都是给别人看的,我见过他的慌乱和无助,只有那个时候,我好像才能伸手摸到他的灵魂。
我没猜错的话,剧情又要落入俗套了。
“阿榆,你常常说竹子是你女儿,我从没怀疑半分。而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刻,将我当做你切切实实的妻子?”这最后的拷问,那么经典。可也让我忍不住紧张起来,和她一般忐忑的期待他的回答。
“有。”他回答得干脆清晰,在风声中,那么纯粹动听。
“那就够了。”她不想听更多的细节,毕竟结局有目共睹且无法更改。说完这句话,她便撑起身子,往门口走去。如无意外,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心与心的交谈,无论往后如何,皆有了美好的念想。
他说有。
也可以理解。毕竟男女之间,不就那众所周知的情意。
可以理解吗?
我努力一下,试着理解吧。
我理解不了。
就在四周寂静,而我的思绪比街市还喧闹的时候。
邱莲忽然停住脚步,往后跑来。而目的地,是站在我身前的他。
发生得太快,他也没反应过来,邱莲已经撞进了他的怀里。
最后一个拥抱,也可以理解吧?
他明白的,从他没有错愕、没有惊讶地推开她,而是将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膀上,作为回应。我忽然想起,他那时冲上来从背后抱住以为是邱莲的我。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有那么一瞬间是双向奔赴吧。只不过,有了些时间差。而这个讨人厌的世界,有时候差一秒,都是另一个结局。
无声地拥抱,短暂而决绝。邱莲只允许自己的放纵,持续如此短的时间。若再多一秒,她就要放不开了,而她心底的骄傲,也会碎掉。
若是以前,她习惯于将自己的情感置于第一位,哪里管你回应与否。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勇敢的愚蠢少女,已经悄然死去。现在的她,除了是一个渴望爱的女人,还是一个给予爱的母亲。
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子,一切恢复往日的寂静。
我们最多的时候,就是这样无声地陪伴着对方。
久久不能回神,像看了一场被男女主被现实打败不得不分开的悲剧爱情话剧,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本该为他们而哭泣,感到万分唏嘘,怒骂他们俩,哪怕是天要塌了,都不要轻易放开对方的手啊!在荧幕前面,急得挠头跳脚。
可我偏偏,是那梁祝之间的马文才。这么形容似乎也不太贴切,我不是横刀夺爱,我是那见不得光的秘密。我和那男主角之间,多少也有些不干净。
他们的剧情太过牵动人心,让我也常常忘了思考。可我忘了,我的身份。
可我的身份,又是什么呢?
他因为要保护她,所以要推开她。
而他,从来没有推开我,以护我的名义。
所以这场“戏”对我来说,多么好笑,极具讽刺意义。
可退一万步讲,他推开我,我能和邱莲一样,听话乖巧地潇洒离去吗?
她或许只要一个拥抱就够,可我要的,是他的全部。
待我回过神,他已经离去了。没有一声招呼,没有我期待的,如往常一样亲昵的触摸。哪怕只是轻抚过我那干燥割手的树皮。
没有人声,没有月光,没有一点风。这静谧足以杀死我。
在我困于混乱纷杂的思绪中,将自己活活郁闷死之前,我离开了院子。
变回人形,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中,我的脚步,停止在老宅的门前。
我才发现,邱莲还有竹子,他有那远大的志向,而我,什么都没有。
树还有根,可我的根,经过几番挖掘,已经找不到,那可以依托的泥沙。
可那旧宅的院子,好似对我发出莫名的召唤。也是,在这儿的日子,最是美好无虑的就旧时光。我将所有的目光和陪伴,都给了他。忽然之间,我悟了,这一世,我是来还债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才响起他的脚步声。慌乱吗?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他猛地推开门,看我无力地倚在墙根,终于是松了一口气。那么一瞬间,我从他的眼里读到了慌乱和害怕,害怕什么?要知道我们上次仅是几秒钟的错过,就迎来了那么惨烈的重逢。可这记忆,只属于我而已。
彼时他好像我的影子,模仿着我的动作,紧跟我的步伐。
而现在的他,有着自己十分清晰的人生方向,而轮到我,做他的影子了。
“阿槐!”他呼喊我的名字,声音有些急切的喘息,估计是跑着来的。
“嗯。”我无精打采地回应他。我被一种莫名其妙,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感控制着,仿佛胸口塞了一大团棉花,吞吐不畅。
“你在生气?”他低声询问,手那么自然地将我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就是这手,刚刚拥抱了她的妻子。
“树是不会生气的。”我无力回应他。
“可你是树妖。”他看穿了我的郁闷。
“因为我是树妖,我不是人,我没那么难死。所以你要让我远离你而保平安,我做不到。”先发制人,那一套,在我身上,一丁点都不管用。
“你是我的嫁妆,也是我的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