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不勒汗帐下的两个大诺颜,和他的哈屯们一样,都在坐立难安的等待使者带回白泽鹿神。
可真等到白泽鹿神现身了,大家都感觉很意外和惊讶——这不就是之前那个身份成谜,在那一场令人痛心的秋狝匆忙结束后,一路跟在汗王马背上来到王城的丑女吗?
看到是她,大诺颜们倒是舒心了不少,虽然那时候这白泽鹿神看上去痴痴傻傻,但大汗对她这一路是关怀备至的,有了这份恩情,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可哈屯们的心思却让人说不上来。当初汗王先是领回来一个丑女,虽然她相貌奇丑,哈屯们并不觉得她会是个威胁,但看汗王对她的态度,出奇的殷勤体贴,这让哈屯们心里很疑惑也很不是滋味。很快这个丑女被亦都干带走消失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紧接着哈屯们发现更大的威胁不是这个丑女,而是被汗王藏在亦都干毡包的南宫郦。这又让哈屯们头疼了好一阵子。
总算老天有眼!根据她们派出的探子的回报,南宫郦突然有一日夜晚,就被一只野兽叼走,不知所踪了。小哈屯们不明所以,只觉得大汗像疯了一样在找什么人?但两个大哈屯和汗王的亲生母亲诺敏却十分清楚,他在找南宫郦,而南宫郦没用她们动手就被巨兽和另一个男人带走了,这简直是天赐的福份啊!
只是众人都十分忧心,因为大汗自从弄丢了南宫郦以后,人也变得狂躁起来。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静自制,像是要找个出口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和不满一样,不听族中众人的劝告,非要攻打星月两族不可。果然,天谴降临了,军队损失过半,大汗也一病不起,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终于听闻还有个白泽鹿神,从天而降扑灭了瘟疫。大家都期盼着她能带来奇迹,没想到,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最后这位白泽鹿神,就是一开始被汗王格外优待过的那个丑陋的女人。只是这一次,她看上去倒不傻了,那双眼睛灵动而美丽,镶嵌在一张麻子褶子布满的脸庞上,如同两颗璀璨的黑宝石,丢进了一堆牛粪里。
众哈屯们也不及再细细品味自己心里萦绕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和情绪,她们的一颗心更多得还是拴在合不勒汗王的康健和身体上,祈祷着这位奇丑无比的白泽鹿神真的能让汗王起死回生吧!
不负众望的,白泽鹿神救活了合不勒汗王。不仅救活了他的命,后来连他的心也救活了。
白泽鹿神赐药的第二天,合不勒汗王便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他的面容不再惨白,双颧和嘴唇都有了血色。虽然因为久病,身体十分虚弱,但食物和补品都能吃进去了,完全恢复体力和活力也就指日可待了。
看到汗王已经能够起身的侍从,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得感谢长生天的庇佑,突然又想起来主要的功劳还是白泽鹿神的,又急忙向天感谢白泽鹿神,汗王问她白泽鹿神是谁?侍从便向他禀明了原委。
和他的哈屯们一样,合不勒汗感激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白泽鹿神,十分想立刻亲自道谢,但侍卫说大哈屯们一得知汗王康复的好消息,就把白泽鹿神请去饮宴了。汗王躺回到自己的金红平床上,挥挥手,让侍从先退下了。这时候,得知他醒转消息的八个亲随中的一个,走进他的汗帐,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了一句话……合不勒汗王细长的眼睛登时睁圆了,他的嘴张开,拳头握紧,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白泽鹿神就是南宫郦?!
大哈屯都兰和一众小哈屯正在大哈屯的帐中款待白泽鹿神。
不仅是各色菜肴、点心、奶酒,为了表示感谢,都兰早早拿出了自己的一匣子首饰,此刻就放在通体朱红漆描金花的大案上,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会儿呈上去给白泽挑选——倒不是舍不得!搭救了大汗性命的功劳还不值得一两件首饰吗?只是不知道这些黄白之物,入不入得了这位天神的眼……
相比较大帐主人大哈屯的拘谨,主宾白泽的安静,几个小哈屯原本只是被请来纯图个热闹凑个人数的,但她们说话和笑的声音最大,几乎已经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
正在这无比喧哗,无比热闹的时候,红色的木制风门被人打开了,已经病得脱了形的大汗突然就出现在大帐里,众人顿时就安静了下来,最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了。
合不勒汗的眼睛迅速扫了一遍众人,大哈屯都兰正想起身迎接,大汗已经锁定住了目标——坐在那金银丝缎包裹着的细羊毛绣墩上的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
不顾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也不顾众人诧异不解的眼光,合不勒汗大跨步走过去,从绣墩上一把拉起这位众人眼中的白泽鹿神。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面具可以骗人,但面具下面这一双美极了的眼睛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她没错!
他咧嘴狂笑了起来,这笑声把哈屯们都吓呆了。然后他直接把白泽鹿神扛在肩头,想要把她扛出帐子去。
此时只听,来到日族之后就一句话也没有讲过的白泽鹿神,突然用她银铃般的声音喝了一声:“放我下来!”
合不勒汗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已经把她放下来了。
白泽鹿神扽了扽衣裙,看了一眼合不勒,“大汗此时应该好好休息。要是再胡作非为,难保不会再次病倒!”
这像是劝告又像是威胁的话,要是平时由其他人嘴里说出来,合不勒汗早就十分不快要兴师问罪了。但白泽鹿神说出来了,他却只是愣了一愣——他的小鹿已经清醒了,不能再任由他摆布。
他一只大手拉起她的一只小手,“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白泽鹿神想要挣脱出来,却发现他攥的很紧,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用说了,我并不想知道。”
合不勒皱了皱眉,正想继续劝说,帐外的八个亲随突然有人来报,营门外闯来一只猛兽!有人认出它就是当初害死了巴尔斯汗王的凶兽!大诺颜已经命众兵士把它团团围住,这回它可跑不了了!
帐中众人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都展露出开心的笑颜,只有白泽鹿神拼命挣脱了合不勒汗王,一脸惊惶的奔了出去。合不勒见状,也二话不说追赶出帐,留下一屋子哈屯不知所措,目目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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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赶到的时候,森格像一只困兽一样,被一两百个人团团围堵在圈里。阿狸必须拨开层层叠叠的人,才能走到中间看个究竟。
好在合不勒汗尾随而至。汗王一挥手示意,士兵们主动让出了一条路,阿狸快步走上前去,看到无数刀枪箭戟,全都对准森格。它身上已经受了些伤,但地上也躺倒不少人,显然它也伤了很多兵士。
阿狸走上前去,把头伏贴在它的脖颈上,一只手搂着它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身体一侧的鬃毛。森格迅速镇静了下来,趴卧在地上。
大诺颜走到合不勒的身边,对他说:“我们找了这畜生这么久!没想到它竟然自己出现了。但看这白泽鹿神和它倒是亲近……恐怕这逃跑的刺客的下落,也必须问一问白泽鹿神了。无论如何,巴尔斯汗王死于这凶兽爪下是个事实,先把这凶兽杀了,替老汗王报仇吧!”
合不勒两眼盯着阿狸,看到她对这猛兽十分亲昵,锁紧眉头,不言不语。
“大汗!”,大诺颜难以置信得睁大了眼睛,“难道你不想为你的父汗报仇?!”
合不勒咬了咬牙——是啊!如果此时连个害死了父汗的畜生都不下令杀死,自己大汗的威严何在?他冲着大诺颜点点头。
大诺颜早已经命人在巨兽身后架起一道高高的圆形的木墙,此刻木墙正好已经搭好,数名兵士拿起数支火把,一齐将木墙点燃,不多一会儿,木墙就变成了一道半圆形的火墙,留一道缺口还能出入。
熊熊燃烧的火焰形成大半个火圈,让空气都炙热了起来。合不勒汗、大诺颜、还有五十几个兵士聚拢在这个缺口处,剩余更多的兵士在火圈外也形成一个包围圈。
火圈内外都布满了弓箭手,每个人都已经弯弓搭箭,这箭簇上也都是团团火苗。大诺颜以他的观察判断,这巨兽普通的刀枪并不能重伤它,但火可以!
此时万事俱备,只待大汗一声令下,众箭齐发,定能致这畜生于死地。
森格和阿狸此刻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早已经站起身来。四周都是熊熊火光,烤得阿狸冒出了汗,然后连汗也被烤干了。她和森格的身体和神经都紧绷起来。
大诺颜先开口了,“白泽鹿神,大汗和我们全族感念鹿神相救之恩,但这猛兽乃是杀害我先汗王的凶兽。我们不能放过它。请鹿神移步,不要被误伤了!”
阿狸摇摇头,此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把。她对着合不勒说:“可汗,森格杀害先汗王实属意外。你们要找的凶手,他已经死了!也算一命偿一命了。如今森格已经跟随了我很久,只要你们不伤害它,我保证它不会再发狂伤人。可是如果今日你们一定要它也偿命,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大诺颜此时问道:“你说凶徒已死,如何证明?尸首何在?”
阿狸摇头,“我……无法证明。尸身也无法找到了……”
大诺颜继续逼问:“那敢问白泽鹿神和这凶徒又是何关系?”
阿狸回答:“并没有什么特别关系。”
大诺颜冷笑,不再问阿狸,反而对合不勒说:“大汗,这白泽鹿神恐怕和这凶徒也是一伙儿。原本我念她救了你的性命,就算有仇,恩仇相抵,可以饶她一命,但如今看来,她自己求死,我们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合不勒的双唇紧闭,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冷着脸,就是不下令。
大诺颜见这个情状,急的跳脚,怒睁着双眼对他说:“大汗!你不会是被这一两句话就蒙蔽了吧!”
合不勒高高的举起握成拳的一只手,大诺颜和弓箭手们都在眼巴巴地等待他的大手挥落,便会众箭齐发。
可合不勒的手举了半天,就是落不下去。大诺颜能看到大汗的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他心中悲叹——这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那个果断英武的合不勒嘛!
时间仿佛凝结了一样,没有任何人再说话,众人屏息等待,耳边只有烈火燃烧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可是,合不勒缓缓把手又收回来了。他终究是不舍得,大声喝令道:“收起弓箭!不要伤了她!让她出来吧……”
兵士们收了弓,让出一条路,阿狸带着森格走出火圈。
大诺颜狠狠地瞪了阿狸和森格一眼,又用轻蔑的眼神看了一眼汗王,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带着兵士们撤走了。
阿狸走到合不勒跟前,看见这个曾经英俊挺拔万人追随敬仰的男人,此刻脸色苍白,神情颓然,众叛亲离。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遇见了她,心中怜悯的同时,也多了一份情义和感激。
她轻柔开口对他道:“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现在我愿意听了……”
合不勒难得看到阿狸对他轻声细语,但此刻他内心混乱至极,真说不上来,救她这事到底应该不应该?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做了选择。但他比谁都明白,自此之后,他汗王的尊严、荣誉、威望都将不复存在。如果之后部落间再起争端,他的号令恐怕不再有足够的威慑力了,再想像曾经一样有力的凝聚起各部的力量也已经不易。
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事已至此,再想值不值得仿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走吧!到帐里说。”,合不勒拉起阿狸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但阿狸看看森格——它不能进到环营里去,但把它独自留在外面自己也不放心。正犹豫间,合不勒似乎看出她想什么,对着后面八个亲随吩咐道:“去把马牵来,我们去亦都干的毡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