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是南京城最高的山峰。其位于南京东郊,汉代又名钟山,形似盘曲的巨龙。因其由紫色岩体构成,山顶有一块长年裸露在外的岩石,没有任何植被,从远处看,紫光闪闪,因此得名紫金山。
这里埋着太多的王侯将相。
明代常遇春、徐达、李文忠葬在山北。
近代孙中山、廖仲恺、何香凝、邓演达等亦埋葬在此。
曲怀远带着弟弟,先是从东麓一处陡峭的岩壁攀爬而上,至半山腰再折向山南,从灵谷寺背侧绕道向西,在接近孙中山陵冢数百米处他们停下的脚步。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曲怀齐兄弟俩方敢出来。
在曲氏兄弟看来,黑暗即意味着安全。
的确,黑会掩饰白,也会让很多真相永无天日。
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
烟霾在渐渐散去。
从紫金山的半山腰看南京城,整个城市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中。
在城市的角隅,雾霭中隐约裹挟着猩红的火光。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唯听到萧杀的风声。
在他们的正南方,便是紫金山的南线战场,他们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视野中这片空旷的区域,尸横遍野。
极目处,几乎没有一棵完整的树木,所有的树木枝头都已被炮弹削去。
七八条野狗四处转悠,不时低着头吃着什么。偶尔抬头警惕的环顾四方。
曲怀齐的腿不由得打颤。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甚至连想象都没有过。
他嗫嚅道:“哥,败了,一定败了……”
在他的脑海里,首先掠过的念头就是他的儿子曲思冬一定凶多吉少。他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询问身旁的大哥,思冬会有事吗?
曲怀远也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拉着弟弟的手不断的颤抖。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两人就势瘫坐在山坡上。
他们呆呆的看着山脚下那块偌大的区域,一句话也没有。
十二月的冷雨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丝毫不觉得痛。在怀齐的心中,惶恐、绝望、惊惧……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折磨着他。
唯一令他们稍稍欣慰的是他们看不到一个人,这就意味着起码他们的安全是有保证的。
没有人,只有几条野狗。
几条野狗在死人堆里觅食。其中有一条硕大的野狗离他们最近,就在山脚下一堆尸体里吃着什么,一边吃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曲怀齐不由自主想到了儿子的模样,尤其身着军装的样子,脑海里立即又闪现儿子在此杀敌的一举一动,想着想着,眼泪混杂着雨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思绪正乱的时候,一声狗的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混沌的夜色。
这声音尖锐而突兀,与周遭的静谧格格不入。
其余的几条狗未及分辨即四处逃窜。
兄弟俩本能地低下了头。透过膝盖上方枝条的空隙,他们看到山脚下的那条硕大的野狗已然倒地,抽搐了几下,就没有了动静。
正当他们满腹惊诧疑虑之际,他们惊异地看到尸体堆里突然有什么在蠕动。
紧接着一个黑影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是一个人!
兄弟俩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黑影拄着一杆步枪,看得出脚步不稳,他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在风雨中颤颤巍巍。可是,他似乎毕竟太脆弱,很快倒地,俄顷间又爬起来,单膝跪地,极力地想爬起来……如此反复数次,终于站了起来,再没有倒下。
兄弟俩大气也不敢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不清黑影的脸庞,他困难地向四处张望,然后艰难地向前挪动。
黑影移动的方向,正是朝着兄弟俩所在的山脚而来。他每移动一步,显得那么艰难和力不从心。
曲怀齐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山脚下这个人,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儿子,当然潜意识里,他知道这样的念头有多荒谬。
正因为这样的念头,他对这个黑影充满了好感和钦佩。当然,他也想象过对方也许是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日本士兵,但他不敢也不情愿向这方面去想。
黑影起身的地方,离他们数十米高的山脚仅有十来步距离,可是黑影足足挪动了十来分钟。
他们已听到他厚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显然,黑影是想在山脚处找一个藏身之处,脱离是非之地。
然而,他实在太过虚弱,他最后倒地的位置,竟然是在山脚一处岩石的后面。
五分钟、十分钟……一直未见他再有动静……
南京冬天的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兄弟俩心情忐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曲怀远轻声的说:“我们还是下去看看吧。”
弟弟曲怀齐其实早有此意,只是不愿先说出来。他有两个顾虑,一是怕这样的节外生枝会连累自己的兄长,二是怕对方不是自己的族类。想到后者,他稍稍平静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个多事之冬,已有太多的噩梦般的经历让他来不及反刍。可当他牵强地把山脚下的黑影和儿子联系起来时,他又立即平添了不少莫名的勇气。
尽管大哥带着手电,可他们不敢打开,只能摸索着倚拽着山坡上的灌木枝条,滑下了山。
在岩石后面,黑影怀揣着一支步枪,斜靠在岩石的侧背。
拧亮手电,一张年轻俊朗的脸,棱角分明,眉角微皱。
他奄奄一息。看不出死活。
怀齐有些失望,这不是自己的儿子。他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食指刚刚触及对方的唇角,对方条件反射奋力起身,左手携着步枪,右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曲怀齐立即感受到强烈而刺骨的疼痛,一下子瘫坐在地。
对方低沉的喝问道:“是谁?!”
怀远本能地去帮弟弟,对方立即用尚未直立的右脚一个横扫,怀远仰面倒地。手电脱手瞬间,已被对方夺去。
怀齐忙不迭说:“我们是好人,是好人!”
曲怀齐是育群中学教了二十多年国文的老师,自然有一些逻辑推理能力。其实当对方开口说话之际,在他的潜意识里就已经如释重负。
对方说的是他所教授的国文,凭他的阅历,他还知道对方的国语明显夹带南方口音,显而易见,对方并不是他所担忧的日本兵,而是一位中国士兵。
对方把手电光凝聚在他的脸上。曲怀齐这时已十分镇定:“我叫曲怀齐,是育群中学的国文老师。”
对方又把手电光朝曲怀远脸上照了照。
这时,手电从他的手中滑落。柔白的光柱在夜色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个二十多岁的中国士兵眉头紧锁,又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