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侧室来到一条回廊,但见方形的回廊环绕其中的是一个景观别致的花园,茂盛生长着竹林和繁花似锦的花圃簇拥着一座雕刻精致的九曲石桥和桥下游鱼巡弋的潺潺流水,正中一座象牙石质的白色凉亭依假山而立,加上此地花团之间无处不在的佩兰,在子卿眼中化作了弥漫的白雾,让整个花园更像是仙境了半分。
虽然这典雅考究,一派生机勃勃的花园在其他地方只有苔藓和地衣点缀的腾云间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这里真正显眼的东西还是半空中那面巨大的透光镜。
这是一面足有四五块磨盘大的镜子,通过四条连接到伫立的花园四角的高大石柱上的索。
和山洞里别处黑黝黝只能依靠火把照明的情况不同,这个被高悬的透镜不仅能将洞顶缺口投下的光线折射到花园里,使得花园里完全不需要火光也有充足的光线,从而为这些在山洞里无法生存的植物带来了生机,还能遮铁挡时不时从洞顶渗下的雨水,通过石柱汇聚到花园的池塘里。
至于不停从洞顶滴落下来的水为什么会由镜子边沿的铜索流到石柱上,全然是因为这面巨大的镜子并非靠绳索吊着,反而是有一股不知何来的力量正在向上推动着它,使得镜子如果没有四根铜索的束缚,随时都会迎着洒下来的月光,向着洞顶的那个缺口腾空而去。
这面悬浮的奇特镜子立刻就让子卿想到了洛叶的那面清质昭明镜。
镜子投下的光聚焦在花园正中间一座石雕上,那是一条匍匐而卧的巨龙,龙头有三分人貌,下颚上一条触须其实是口中吐出的信子,虽然看不出性别,但眉眼刻画中透露着女子的气质,让子卿心中咯噔一下,瞬间就联想到了清风客栈的内掌柜秦氏。
这座突兀无比的雕像让子卿看得呆了,直到“啪”地一声巨响,才将他的视线吸引到了石像后的假山旁。
那里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他背朝子卿,正朝着石质的假山弓步侧立摆开架势。
山洞中时不时吹过的微风撩拨着他披肩的白发轻轻飘动,搭配身上一件三青色的长袍,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周身泛着银光,显得异常扎眼。
只见他抬右手风驰电掣间已经击出一拳,“啪”的一声响,面前假山上巴掌大小的一处坚硬突起已经被击碎,石硝四散迸裂。
这一拳出手动作之快,连子卿也没有看清,然而任谁都能看见,他的双肩在发力的时候,竟然明显地变大了,两块肩胛骨此刻正突兀地耸着,在出拳之后好久才慢慢收缩,逐渐恢复原样。
吴思三上前郑重地朝男子叉手作揖:“宗主,古老先生来了。”
腾龙宗的宗主白发钩髻半束,身上穿一领皂沿边绸缎长袍,腰系一条镶金銮带,下面丝鞋净袜,脸上戴着一副棱角分明、金光灿灿的面具——宽颐广额、大眼尖鼻、一对高耸的耳朵如同双翼展翅,光听声音,不过二十来岁。
只见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招呼杨介。
“先生你来给我把把脉,我这几日觉得身体有些怠惰,出力也好像不如以往那般自如了,是不是近来炼制的丹药有问题?”
杨介摘下面具递给子卿,独自走了过去:“宗主,龙蕴丹都是老朽亲自监督炼制,多年来从未有过差池。某观宗主方才出拳比以往更加孔武有力,势不可挡,不知宗主是何时开始察觉不适的?”
宗主叹口气,侧身抬脚轻轻将地上的几块碎石踢到杨介脚边:“你看,本来以我身手,区区石块,应当一拳以碎之。缘何近来却要两拳才行?”
原来刚才宗主出拳的速度太快,看似一拳其实已经连出两击?
这种手法即是利用第一拳之后迅疾再以寸劲拍出一掌,对内功和外功都有极高的要求,须得反复练习,子卿惊讶之余,想到快如闪电的戗刀门刀法,久经练习以后练就的手臂带动手腕连续攻击一点的手法,与这宗主的拳法便有异曲同工之处。
无论如何,徒手碎石力道深厚,所施手法又颇精妙,不管是不是因为玄浆丹药的帮助,这腾龙宗的宗主武功都着实不俗,即便此地只有吴思三和两个侍卫,可单以我个人之力恐怕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子卿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紧,要生擒此人下手可得阴狠一些。
“同样是碎石开山如探囊取物,这个中区别,不谙武功的老朽可就实在看不出来了。”杨介想了想又问:“除此之外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别的没什么,就是感觉不如原先那么强了,我每日都修炼不辍,辰风仙君真的是只靠修炼内丹就飞升的吗?”
“以老朽所知,仙君修炼时不仅玄浆很少沾,就连龙蕴丹也是偶尔服食,劳烦宗主将复面摘了,容老朽细细观察则个。”
说到这里,宗主和杨介走进一旁的凉亭,那凉亭四面垂帘,人影在子卿眼中愈发朦胧,唯有话语声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怪了,某观宗主面色红润,说话也底气十足……再容老朽切切脉象。”
杨介和宗主在石亭中的石桌前坐下把起脉来。
“某观宗主脉象,内功已至星宿境界,极阴极阳相济,达至两极之巅峰……”杨介一边把脉一边喃喃道:“只是……阴脉乌云压顶,显得尤为盛大,反观阳脉则波澜不惊,稍显细弱,此脉象阴重过阳,略有不调。”
“哦?怪不得我有些形寒,原本还以为是近日入冬所致,那……是不是因为近日没有服用龙蕴丹的关系?”
“回宗主,恐怕原因就在龙蕴丹上了,只是这龙蕴丹的供给都是吴坛主在张罗,老朽也无能为力……”
杨介说到这里顿了顿,吴思三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话,皱着眉道:“请宗主放心,我已在处理此事,不出半日,龙蕴丹必定就能续上。”
“在此之前,老朽先为宗主抓一些药,以作一时之需……”杨介不动声色地呼唤子卿:“颜闻,将药篓拿来。”
子卿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从背上拿下药篓向凉亭走去。
“喂!”吴思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说你呢!哑巴……”吴思三面具后的一双小眼透出略带疑惑的神色:“你这药童怎么不守规矩?要见宗主,脸子也不摘?”
吴思三会认出自己!
子卿进到山洞以来最担心撞见的人就是他,此刻这句话如芒刺在背,惊得子卿一身冷汗,却又碍于自己扮的是个哑巴,没办法张嘴蒙混过关。
杨介讪笑着从凉亭里走了出来:“吴坛主,这孩子本来就不太聪明,你如此责怪他,他也不懂啊……”
他话音未落,但见身材高大的吴思三挡在了子卿和杨介之间。
子卿心中感知恶斗恐怕难免,准备先下手为强,双目紧紧盯住环抱双臂的吴思三。却不料系在坛主腰间的一条粗大毛皮腰带忽然自己松脱开,就仿佛一根有自己意识的毛茸茸的触手,“唰”地朝着子卿抽来。
这诡异的举动彻底出乎意料,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掀起了子卿的面具。
二人面面相对,仿佛连时间都彻底凝固了。
“……”吴思三抽了抽鼻子,歪着头凝视子卿片刻,终于默默让出了去路,显然他并没有看穿容貌已经变化后的子卿。
子卿稳住心神,与吴思三擦身而过,看见那条黑白相间的古怪腰带已经系了回去。
杨介从子卿手里将药篓接了过去:“来,把药篓给我,在一旁候着。”说完又钻进帘子里去了。
“吴坛主。”
这时忽然有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从廊外走过来,躬身对吴思三低声说道:“那……那人不见了!”
“什么?!”吴思三闻言又惊又气,气得一双小眼瞪得溜溜圆。
“吴坛主,出什么事了?”亭中的宗主问到。
“没什么,一点小事,还是那……丰州的事情,我去理会便是。”吴思三朝宗主远远作个揖,转身急匆匆就走了。
但见宗主点点头并没在意,端起石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对了,听说先生曾经去过边州?”
“年轻时曾去过河东等处,宗主有何指教?”
“哦,方才丰州分坛的人来,说到寮夷只肯收神州钱币,竟放着好好的金锭也不肯收,着实好笑,没想到寮夷如今竟已觉得金锭都不如我朝钱币好用了。神州如今强盛至此,可见一斑。”
宗主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凝视着桌上一幅以菊花为主题的画,此时整幅画基本已经完工,唯独花丛边的湖中有一只鸭子,还未勾勒眼睛。
子卿一块大石刚刚落地,寮夷和丰州又在心底荡起丝丝涟漪,不由脚底蹭地,不动声色地向凉亭靠近侧头张望。
也不知从哪里吹来阵阵凉风,正好掠起了凉亭的垂帘。
帘中的宗主似乎感觉到了子卿的视线,有意无意地侧头看了子卿一眼,然而正是这随意的一瞥,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再次在子卿心中掀起无数波澜。
简直太像了!
腾龙宗的宗主分明是他的上峰,皇城司提举,当今皇子韵王!
无论是宗主的举止还是神态,都和子卿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可是为何好巧不巧他们二人偏偏相貌一样?回想肖候言语对皇家颇为了解,这会不会也是魔教密谋的一部分?
子卿正自疑惑,又听见凉亭中的杨介和宗主的对话:“之所以不收金锭,老朽猜测,毕竟是稀罕之物,怕太过招摇,一旦被人查到,极易露出马脚,可见行事之谨慎。”
宗主愣了愣,又笑道:“不错,先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些寮夷商贾为腾龙宗办事一直都挺尽心尽力,我近来就常想,既然他们对龙蕴丹垂慕已久,何不把腾龙宗教义传到那边去。”
“宗主这可使不得,玄石是何等珍贵之物,怎么能给寮夷。他们若是得了玄石自立为王怎么办?寮夷国多年来掠我神州大片疆土,害我神州百姓无数,此间结下的血海深仇,不仅未尝报还,如今还要给寮夷岁济,以老朽之见,迟早要与寮夷一决高下,血债血偿。”
“先生误会了,玄石怎么可能给他们,我是说玄浆。”
“宗主是说,让寮夷服了玄浆,成为玄灵?”杨介一惊,思索片刻笑道:“……宗主果然谋略过人,不过那化玄转灵的法门……若被寮夷洞察……老朽还是觉得,予寮夷如此大的恩惠莫过于农夫怀蛇,还是不太妥当啊。”
“呵呵,没想到谈起国事来神医竟如此血气方刚,和平常那个老成持重的古老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冷风阵阵,越来越大。
透过帘缝,但见宗主摆摆手微微一笑,那轻描淡写、不屑一顾的表情就完全不像子卿所认识的皇子了:“与寮夷决于沙场又是何苦来哉。寮夷固然可恶,但其国力不容小觑,何况如今有盟约修好,两国国君彼此以兄弟相称,以礼教化,再整日谈打打杀杀未免显得背信弃义,我神州上朝怎可同蕞尔蛮夷一样的做派?”
宗主边说边画,手里的笔和嘴都没有停,此刻子卿又往凉亭靠近了不少,只见宗主面前的那幅画虽然只画到一半,但在子卿看来,必是一幅上乘之作。
“所谓上交伐谋,寮夷之虞并不一定非要靠争战来解,毕竟那寮夷是偏远之地的蛮族,哪里懂经营国家之道,君不见寮夷但凡交易都只用神州铜钱,在他们眼中甚至连黄金都不如神州钱币更值得信赖。长此以往,迟早有一日他寮夷的国库都要仰神州鼻息。故而只需继续与寮夷通商,其实就是灭寮最好的手段了。又何苦浪费一兵一卒呢?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说到这里,宗主忽然面露不悦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笔往笔架上一搁:“唉,总要我作多些字画,这可不是教我闭门造车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石台上的画沉思,而画面上那湖水中留白的地方显然还要画点什么。
杨介见状问道:“宗主是要画鸳鸯?”
宗主半晌才叹气答道:“不错,唉,可恼在这里待得久了,连活的禽鸟也不记得样子了。”
子卿见状嘴里一边发出“呃呃”声,一边又朝凉亭靠近几步,忽然就从背着的竹篓里抽出了“图穷匕见”的卷轴。
“大胆!”守在凉亭外的两个守卫立即手握刀柄上前呵斥,却看见子卿拿着卷轴在花园的空地上画了起来,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禽鸟的形状。
“无妨。”宗主恍然大悟,抬手喝退了守卫,对子卿道:“你懂得画画?”
“呃呃!”子卿连连点头,将手里的“图穷匕见”卷轴打开,亮出了他的那幅山水画。
“好一幅山水。”宗主见了画,不由笑道:“拿上来与我细看。”
子卿恭敬地走到凉亭里,将卷轴摊在桌上。
卷轴很长,宗主坐在桌前搁笔于砚台,随着子卿慢慢地展开画卷,聚精会神地看着。
子卿冲着韵王后颈悄然一瞥间,思绪不由飞到了九天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