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此时正身处一座空旷的山顶之上，周围浓雾弥漫，远处群山连绵，头顶星空暗淡，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难以看个通透，唯有身旁无数萤火虫萦绕飞舞，小小的亮点忽明忽暗，给这片混沌之地带来了些许生气。
他用力摇了摇头，借着萤火虫的光亮，瞥见了脚边一泓水潭，池水表面平整如镜，倒映着他的脸庞。男子看见自己的倒影显得异常惊讶，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这才慌乱出声：“我，怎么我是常灵的模样？！”
话音刚落，水面中又倒映出了一个男子，锦衣华服，一张相貌倜傥的年轻脸庞，面带笑意：“不错不错，以前我在灵山时，一直都是一人入梦，原来二人入梦的话，入的也是同一梦啊？”
常灵不由回头对着来人惊叫出声：“陆离先生？”
那男子听见常灵如此称呼也略有一丝惊讶，连忙低头看向水池，但见水中影像不由咧嘴笑道：“哦？我是尉迟轩啊？原来这家伙不止去过戗刀门，还来过悬臂山庄啊。”
说罢抬手就“啪啪”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玄武乡，戗刀门你都有份，真的是啥事都由你而起啊！来，我让你看看，我这回还抽不抽得着你？”
常灵看着尉迟轩不停自抽耳光，这才惊讶地问道：“且慢，若我并非常灵，难不成你也并非尉迟轩……洛叶？”
此时的尉迟轩已经脸颊通红，闻言停下手来乐呵呵地应道：“灵师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本相来了，不错，正是不才洛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你说要带我看看当年常灵在井下遇到的人，要我跟着你跳入池中，可为何一眨眼间，我、我怎么变成常灵了？”
尉迟轩指了指周围朦胧模糊的景象：“这是常灵往昔残留于此处的气息，你在此所见皆为他人过往之事。我跟你说过，古井之下藏的是神仙坐骑，嗯，简单点说应该就是你们所说的灵兽中的一种，只不过体型巨大得多，可往返天界凡间，腹中有洞天供神仙居住，歇息时就睡在仙榻仙泉当中。你我方才入水入睡，然后便入了太虚梦乡。”
“入了这梦乡，却会变成……别人？”
尉迟轩点点头：“是啊，神仙的法宝神通广大吧？在这仙泉之中入梦后便会化作思念之人，聊以解闷，而且不只人形变化，此间还会凭依此人所说言语，凭空构造虚景与之呼应，藉以回顾往事。”
“如此说来，我此时上了过往的常灵身？那……”常灵话说到一半，忽然轻抚额头，片刻惊讶道：“我，我好像突然看到我在给陆离先生磕头，难道我在此地，拜了陆离先生为师？”
尉迟轩笑着答道：“那应当就是常灵本人确实拜过了。呵呵，想必当年你们所说的那个怪人，多半就是尉迟轩。”
常灵惊道：“那个腾龙宗的药师面容枯槁，少言寡语，一直不曾仔细端详，没想到竟然是陆离先生乔装打扮的。可是，陆离先生来此地作甚？害了常灵和云洲的难道是他？”
尉迟轩脸色一变，面无表情地答道：“不可泄露。”
常灵冷笑一声疑道：“怎么？不是说好要让我看看常灵当初的遭遇么？”
尉迟轩的语气冷冰冰地，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诚不占，不疑不占。”话毕他脸上立刻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啊啊，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尉迟轩伸手挠了挠头：“我……方才我答你的这些话，完全不受控制自己脱口而出了，我脑子里连想都没想过。”
常灵奇道：“这是在演哪一出？既然你化作陆离先生，不就能知他所知想他所想，为何又不肯告诉我。”
“且慢，让我捋一捋……”尉迟轩来回踱着步子，思索片刻说道：“当初戗刀门的仙榻只可容身一人，那时都是我在提问，答话的是那星官……但我问的好多问题它好像都给出了类似的回应，好像是什么‘往事尤可谏，来者不可追’。”
“往事尤可谏？你怕不是记反了吧？”
常灵话音刚落，但见洛叶一拍双手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啊！仙泉梦境虽可重现过往，却不知未来。”
“只知晓过往，但不知未来？那也不对啊？”
“这个过往，是指在此间发生过的事情，你问我便会脱口而答，没有发生的自然不知道。不诚不占，不疑不占，就是暗喻此间的景象不够完整，看过必生疑惑，不能卜算。”尉迟轩说到这里，忽然扶额一愣：“等等，我现在忽然也知道了，原来尉迟轩偷偷来此，是要找回一样物事。”
“什么物事，这洞中有什么要紧物事……难不成就是太岁？”
“嗯，不清楚，这个念头也就是方才在我心中一闪而过，看得不够清楚。”尉迟轩挠挠头：“不成，两人共入一梦这玩法我以前也没玩过，这么干巴巴地一问一答不是个办法，未免遗漏，还是得找个梦从头看来。”
常灵更加不解：“什么叫把梦从头来看？”
“就是让昔时景象完整重现一遍，期间你所作所为并不可自控，全都是本人曾经经历的。”
尉迟走到常灵身旁，指着他周围飞舞的萤火虫：“与你有关的那些昔日之景，往往离你最近。”
他话毕猛然伸手一握，抓住了一只最亮的萤火虫，那小虫虽然被抓在手中，光芒却愈发耀眼，源源不断地从指间缝隙里溢出，仿佛捏了一团火。
“梦字诀，现！”
尉迟轩嘴中一边喊一边抬起握住萤火虫的手臂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光芒不散，形成了一个光环，八卦卦象依次环绕显现。
“离生火，进。”
随即伸手在离卦上一点：“看看你那师兄和尉迟轩到底说了点啥。”
话音刚落，常灵就立即感到眼前视线模糊起来，待得恢复清晰之后，才发现周遭景象已变，此时自己已身处于井中洞天那个有泉水的洞室之中。
四下云雾环绕，头顶天井可见苍茫天穹繁星密布，一道瀑布在月光中从高处的悬崖边飞流而下，逐一经过悬浮半空的大小巨石，汇入身边的水潭之中。
此时的常灵正盘腿坐在岸边，身旁放着一套叠好的衣服。
“哗啦。”
平静的潭水忽然荡漾开来，尉迟轩从池中浮了上来，披头散发缓缓起身，赤裸着健壮的上身，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满是刺青。
胸前阴阳两仪八卦，双臂左青龙飞腾右黑螭缠绕，后颈一只凤凰四翅舒展，羽覆双肩，背上正中的刻画更是精彩夺目，但见云雾缭绕的莲华宝座正中是一人首蛇神的男子，面貌清秀，表情淡雅，三眼重瞳，上身覆羽，下身蛇盘，他盘踞的宝莲座四下更有不少非人非兽的小仙小鬼形象环绕，更衬得它身量高大。
见尉迟轩走上岸来，常灵连忙拿起身上前给他递上长袍。
“且慢。”
尉迟轩突然高喝一声，随即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身体竟然一分为二，在身后又站出一个尉迟轩来。
只见这一个尉迟轩抬手在半空画圈现出梦字诀的八卦图来，随即点了一下当中坎卦：“坎止水，定。”
这一点之下，身旁接过长袍的尉迟轩和递上长袍的常灵全都突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与此同时，常灵的身子也模糊了三分，“嗖”地也一分为二，化出一个满脸疑惑的常灵来，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静止的常灵，扭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被定住了？”
“这是梦字诀之一，梦境重现时可将梦境时光静止。你快来看尉迟轩。”尉迟轩二号一边说一边凑到尉迟轩一号身边，朝常灵招手。
“为何早不定晚不定，偏偏定在这里。”见到尉迟轩身体赤裸，常灵有些不自在，侧着头不敢直视：“想要看的话，什么时候不能看？”
尉迟轩二号撇撇嘴：“别的时候他穿了衣服我看不见呀！你这人，平日里那些黑眚化人时不都是一丝不挂嘛，恐怕你这师兄的身子都见过无数次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害起羞来？非得有旁人在时才会害臊啊？”
常灵脸一红，正想反驳，却发现尉迟轩二号正细细地端详着一号的手腕：“阴阳阴阳阴阴阳阳……这一排阴爻阳爻到底有何含义？”他一边嘴里喃喃低语着，一边皱眉凝视着尉迟轩俊朗的脸庞：“莫非所指的就是你？……不管了，暂且先记着！回头再说。”
常灵质疑道：“这么多符号你看一眼都能记得住？”
二号咧嘴一笑，露出尉迟轩从没露出过的俏皮笑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是我的法宝！”
“梦字诀，离生火，进。”
尉迟轩口诀念罢，身形便瞬间消失了，原本静止的那二人又动作起来。
常灵等尉迟轩穿上长袍，随即说道：“先生曾对弟子说过，这一泓仙泉采自太虚仙境，凡伤者浸泡过后，身上伤势无论皆可立时愈合，想来我先前从井上掉下来，先生就是将我放入这池中医好的。”
尉迟轩淡淡问道：“所以呢？”
常灵恭敬地抱拳说道：“先生不仅搭救常灵性命，而且通玄了道，绝非世间凡人，定是天上神仙。能得此机缘常灵实是三生有幸，还想请仙人收我为徒。”
尉迟轩抬头指了指头顶：“你在那悬臂山庄不是有师父吗？”
常灵闻言憋红了脸，神色忽明忽暗，沉默片刻才忿忿道：“不瞒先生说，那位师父早先犯着大罪，受我娘亲相助得以停藏山庄篱下当了部曲教头，收山庄各家子弟为徒，我跟着他不过学些武功罢了。更何况自我娘亲过世以后，他便巴结起我二叔，凡事偏爱我表弟，对常灵打骂刁难，其实并不讨他的欢喜。”
水渍顺着黑色的发梢，从尉迟玄修长而冷漠的脸颊滴落下来：“既然你一定要认我作师父，那便随你吧。”
常灵闻言大喜，连忙跪地叩首：“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认我做师父，便是有求于我，有什么事便直说罢。”
常灵愣了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问道：“呃……师父一连几日都不离此池，往往一待就是大半夜，莫非是受了什么很重的伤？”
尉迟轩穿戴齐整，看了一眼常灵，反问道：“我先前曾跟你说过樊家祖上来历，可还记得？”
常灵点点头：“古时的大荒还是灵兽的天下，那些灵兽猖獗而祸乱人间，为了让凡人安心度日，天上仙人遣玄灵来到地上，玄鸟来时被我家祖上部族撞见，从此族人背后生翅，化身羽人，一边四处收服灵兽，一边散布太岁于河流水源，以改地上万物灵蕴。后来事成圆满，祖上因为助力有功，入了这棺中飞升成仙。”
他一边说一遍跟着尉迟轩来到了大厅，看着中间摆放的一圈石棺：“这些师父先前跟弟子大致说过。可是和师父有什么关系？难道师父便是樊家祖上？”
尉迟轩轻轻一跳，跃到高处一座巨石之上：“跟我上来。”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几个纵跃，已经来到了山洞最顶处的一块巨石之上，这里离山洞的穹顶最近，虽然井中洞天明明深埋地下，此时却可见外面苍穹，正是郎朗星空，群星密布。
巨石正中有一副高大的石椅和石台，那靠背石椅的椅面高至二人腰间，足以容纳两人同坐，显然不是供常人所用的。
尉迟轩一跃而起，跳到石椅上，踮脚伸手在面前高高的石台上来回动作，石台表面现出各种符号，于此同时，穹顶中那些星星的旁边也随之出现了许多符号，皆有不同卦象标记。
正在这时，尉迟轩举起手圈出了一个梦字诀。
“又怎么了？”
尉迟笑呵呵一笑：“他捏诀的手势太快，一时没有看清，得再倒转回去，让我细看这法诀是如何捏的。”
话毕他挥动手臂，逆时倒转梦字诀圆圈，身边的常灵和尉迟轩又立即回到了刚登上石台的样子。
星盘之中，尤以紫微光芒闪烁最为醒目，尉迟轩观之片刻，将手一指：“那里便是太虚仙境所在。上古时候，三皇及一众仙班，先后从太虚降至大荒，创世垦荒，教化苍生。我也是从那里来的，此行下凡路上阴差阳错，所以身上才受了些伤。”
常灵大喜：“原来先生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
尉迟轩摇摇头：“我哪里是什么仙人，不过是上仙下凡时一名跟在上仙身边的凡人罢了，后来上仙见我有几分功德，这才许我一个长生，在他身边回了太虚去。”
“然而，当初下凡的众仙早已返回太虚，却迟迟不见一位神仙回去。此番天帝遣我来，就是寻她回去的。”
常灵奇道：“是哪一位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