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铁瓮山,明月当空,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尘埃在微光中缓缓沉降。俯瞰悬臂山庄内,一派虽经风雨却更显坚韧的景象映入眼帘。高耸的铜制大柱伫立不倒,各处宅邸灯火摇曳,层楼屋舍巍然不动,只是房顶的瓦片几乎都不见了踪影,此刻还不时有几片从屋檐边轻轻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承蒙当年墨家工匠的福,显然山庄主体建筑都未受地震太大的侵扰。
反观山庄外侧的屋舍大多毁坏殆尽,不少地方还有零星火苗窜起,和义军营地里燃起的冲天火光互相呼应着。
惊魂未定的常明站在御兽台的望楼上,低头茫然注视着义军士兵将悬臂山庄男女老少押解到御兽台。此时平台上黑压压一片足有千人,而周围的勾栏上则站满了手持弩箭的义军。
“樊庄主!这突如其来的地鸣,震得四野颤动,然而山庄大半房屋依旧墙体稳固,不见几处垮塌,就连一众老少亦无人受伤,反倒是害我手下部属伤了不少,真是巧得很啊!”坐在常明身后的左骁卫表情冰冷,伸手用力敲打着望楼的墙壁,发出“空空”脆响。
常明挤出一丝笑意,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山庄多数房屋是祖上请能人巧匠铸造经历千年未曾有过毁损的,偏偏那悬臂草堂是后来建起的,确实不如原先的祖宅牢靠。”
“厉害,悬臂山庄祖上好本事,不仅造起这坚壁清野的城池,还能驾驭世间罕有的妖怪,那只蛇妖便是山庄养的吧?”
常明慌忙辩解:“左骁卫,那掳走方将军的妖怪与山庄没有关系!我、我从未见过此等妖怪!”
左骁卫咄咄逼人:“没见过?我倒是听见那妖怪张口叫你官人!”
常明愈发急了:“她那分明就是栽赃陷害!要离间山庄与义军,好借刀杀人!请左骁卫明鉴!”
樊尘功和樊尘星都被五花大绑跪在旁边,由军士严密看守着,此时樊尘功讪笑着插嘴道:“庄主所言确实不错,左骁卫,山庄既然应承义军合力攻打通江,又怎会明目张胆的谋害方将军?如此不义之举岂不是败坏山庄名声。依我看,那妖怪定是偷偷从外头混进来的,不仅能掳走将军,还能顺便嫁祸给山庄。”
左骁卫拖着一条伤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哦?李都头,悬臂山庄既然能驱使那些黑毛的妖怪,那妖怪又为何不能是山庄养的?”
站在一旁的李方尧走上前来应道:“左骁卫有所不知,山庄驭兽历来只管四条腿的走兽,从不沾染那些无足的地龙。更何况那妖怪能说会道,显然不是来自山庄。”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那妖怪是什么来历?”
李方尧答道:“敢和大蜀义军作对的,自然唯有神州朝廷,那皇帝崇信的九霄派道士就擅长蛊惑法术捉妖驱鬼,驯养几只妖怪挪为己用不足为奇。恐怕山庄确实有人与神州暗中勾结,不过应该只是少数。”
左骁卫冷冷笑道:“说得好啊,李都头,可你叫我如何信你?你女儿可是在你眼皮子地下被送进去的!”
李方尧语气沉稳缓缓答道:“小女此前三日都在后山樊家老太君的洞府之中,按照樊家的习俗一直未曾相见,到了今日吉时才坐着轿子给送到山门前来,恐怕在那之前就已经被暗中调了包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只是单此还不能说明,就一定是山庄的人做的。”
左骁卫点点头:“那樊家的老太君肯定嫌疑最大,她人在何处?”
“我已叫人去后山请老太君了。”李方尧一边说一边低头看向望楼下,只见樊常青正好匆匆走了上来。
樊常青冲左骁卫和李方尧抱一抱拳,随即对李方尧说道:“报,后山的羽云窟里没有人。”
李方尧一惊:“樊老太君从不离开后山住处,怎么会不见了?你们好生找过没有?”
常青摇摇头:“羽云窟就是一处山洞,里边没有别的通路,就算有,我们一时也没找到。”
左骁卫阴冷地一笑:“这么说来,整个悬臂山庄都没有那妖怪的踪迹?”
李方尧答道:“悬臂山庄由来已久,内部结构错综复杂,本就密道林立,更何况那妖怪若要逃跑,大可趁乱直接越过高墙逃进山林里去。”
“那樊家的老太君呢?怕不是跟妖怪一起跑了吧?”
李方尧答道:“人不见了未必是同犯,也可能是被掳走了。”
左骁卫的脸色黑红,思忖片刻大声对常明喊道:“樊庄主!这怪物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去自如,除非它有飞天的本领,否则山庄中定然有内应,那你说说,这内鬼会是谁!”
常明脸色煞白,干笑着轻声答道:“这……我、我今日才刚任庄主,究竟是何人所为……我确实不知。”
“庄主说笑了,你在山庄那么多年,即便不是庄主,这上上下下也再清楚不过了。一个个都来蒙我!”左骁卫闻言冷笑一声,回头扫视众人一眼,一瘸一拐地来回踱着步子,狠狠地说道:“靖北军主将被擒,我等禁军侍卫失职,若不能找回来统统要掉脑袋。也罢,即便要死也得找个垫背的!”
说到这里他一把拉过常明站到望楼的凭栏前大声喊道:“妖怪抓不住没有关系,内鬼还是能找出来的!你看看这些人里谁最有嫌疑,便先指一个出来!”
迎接常明的是一片惊慌、害怕、紧张的眼睛,御兽台上伫立的一众老少此时此刻全都鸦雀无声,齐刷刷地望着他,那种怪异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生吞下去。
“这……我……”常明不知所措地想要往后退,扭头乞求地看向李方尧。
然而李方尧此时也是面如土色,一侧头避过了他的目光。
“说!”
常明再也不敢面对一众乡亲的凝视,低下头冲着台下胡乱一指。
所指之处,是一个年轻的驭灵师弟子,樊常松。
常明低着头,偷偷看一眼身后的樊尘功,心中默默念叨:“不过是一个捡来的孩子,一个捡来的孩子……如此危机关头,是时候给山庄出出力了……不然我能怎么办?”
“拖出来!”
两个军士立即上前将常松拖到望楼下。
望楼上的樊常青神情大变,慌忙上前辩解道:“大人且慢,这是我弟弟,他还尚未成年,怎么会去和妖怪勾结?!求大人明察!”
左骁卫指着常青厉声呵斥:“大胆,身为大蜀义军部属,怎可护短徇私!给我拿下!”
樊常青身材虽然魁梧,却被两个军士摘下佩刀,生生按住后颈匍匐在地,惶然无措之间连忙抬头向李方尧投去乞求的目光。
“有没有嫌疑,审过便知!”
李方尧欲言又止,看着气势汹汹的左骁卫对楼下发难,踌躇片刻冲樊常青缓缓摇了摇头。
左骁卫问道:“小兄弟,那掳走将军的妖怪,你兄长说你不知情,可是当真?”
常松吓得面色煞白,闻言拼命点头:“是是!”
左骁卫又质问道:“那么山庄有人私通外敌,暗中协助那妖怪为害,你可知道会是谁干的?”
常松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自然又拼命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左骁卫怒道:“卸去一臂再审!”
“别别!”没等樊常青的惊呼声停止,楼下就传来了常松的惨叫声。
但见血泊之中,赫然还有半截手臂。
人群当中一阵骚乱,哭喊之声,咒骂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面对着周边无数冰冷的长枪和弩箭,没有人敢再有其他动作。
左骁卫双眼圆睁,环视着平台上鸦雀无声的众人高声大喊:“若不是悬臂山庄有小人庇护奸贼,那刺客怎么可能乔装扮作新娘靠近方将军身旁?!又怎么可能转眼便逃遁无踪?!我倒要看看,你们什么时候才肯老实交代!”
“报!”正在此时,一个军士匆匆登上望楼,凑到左骁卫身边耳语了几句。
左骁卫听完勃然大怒,扭头斥道:“李方尧!你也不用巧饰了,伏虫洞里那些妖怪都到哪里去了?!”
李方尧大惊:“伏虫洞都有人看守,那些灵兽被关在洞中……”说到这里他猛然看向悬崖边的机关转盘:“难道有人趁乱将它们放了!”
左骁卫不听辩解:“你身为灵骑营统领,失职至此,定然是和山庄串通一气的!”
“当啷!”
但听平台上一声脆响,一个看守百姓的士兵突然丢掉了手里的长枪,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不停颤抖着。
紧随其后,又有不少士兵如此一般瘫倒在地痛苦地呻吟起来,平台上的众人见状立即炸开了锅,年轻庄客趁机抢夺兵器与士兵缠斗,御灵师则抽出红绦跳上勾栏,制伏剩余持弩的兵士。
其余老幼妇孺四下逃散去了。
“李都头!这是怎么回事!”
左骁卫见状大惊失色,扭头看向身后,发现守着樊家人的几个士兵也举止异样,先后躬身跪倒在地,露出痛苦的表情。
李方尧也一样表情错愕,喃喃说道:“酒里……下了迷药!”
“哈!”
突然身旁的樊常青高喊一声,用力推开一个神志不清的士兵,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另外一个士兵见状连忙拔出配刀就要朝他后颈砍去。
“小心!”
李方尧跨步上前,一只空空的袖摆随风飘向身后,右手急出一掌“砰”地打在那个士兵胸前,立即就将他从望楼上打落下去,随即附身拉起了樊常青。
“反了反了,都是反贼!”
左骁卫见状一边惊呼,一边瞥向跪在旁边的樊尘功,连忙拔出腰间的佩刀想要靠近过去。
李方尧反应也快,高呼一声:“常明!卸了他的兵器!”
六神无主的常明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伸手一把握住左骁卫手臂,怎料左骁卫右手往回一撤刀,左脚扎根,右腿用力“嘭”的一声把常明踹出一溜滚去倒在地下。左骁卫随即提刀一个箭步上来,想把他拿住。却不料从头顶望楼的黑暗处,“唰——”一个黑影跳了下来。
二人高的身量,黑色长毛迎风披散,健硕无比,红眼狼面,一对长如剑齿虎般的尖牙,骇人无比。
常明清楚地看见,来的是黑风。
“嘭!”一爪正抓在左骁卫的手臂上,撒手扔刀。
常明清楚地看见,黑风扭头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一双红眸黑瞳炯炯有神,来的是常灵。
左骁卫见了如此巨大的的黑眚,一张黑脸都吓白了,慌乱之中抬手就要击发神臂弩,这才想起手弩先前被樊尘功拆成了碎片还没修好,情急之下飞身越过凭栏跳下了望楼。
“啊呀!”
这一跳着实要了老命,正好让他先前被伤了一条腿雪上加霜,即便能爬起来一瘸一拐继续逃命,却难敌平台上候着的几名山庄弟子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在被打晕之前,还能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嘶吼:“我大蜀义军就在山下,你们不要命了!”
至于平台上的那些军士,大多早已疼得无力抵抗,剩余一些还能行动的也很快束手就擒,全都被聚集在了御兽台的平台上,还有不少其他各处的守军正被源源不断地被或押或送来。
樊尘功吩咐樊常青了几句,随即便绕过常明走到李方尧的身边,讪笑着说道:“李兄抱歉,为免打草惊蛇,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而事先都没有跟你说。”
常明刚想张口,就听见李方尧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君自然不会答应投向大蜀。可这地鸣,难道也在老太君的计划之中?”
“不错,悬臂山庄确实还瞒了不少事李大哥是不知道的,若是先与你说了,你也演不好啊。”
身旁的樊尘星干笑着抢白了一句,随即走向守在常明身边一动不动的常灵,伸手拍了拍他的尖鼻子,指着远处山下:“去吧,到你媳妇那去!”
樊常明听见这一句话,脸色陡然一变,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挖去了一块空空的,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常灵,看见大黑眚听见樊尘星的吩咐以后一对红色眸子正炯炯有光,竖起两只尖耳用力点了点头,随即腾身而起敏捷地爬到了望楼顶上,随即又纵身一跃跳到旁边的铜柱顶,如猿猴般攀援着锁链朝山下飘去了。
看着常灵如风一般消失在夜色中,樊常明欲言又止,却听见身旁李方尧脸色铁青长叹一声说道:“不过是要我作一场戏,演给这些义军看。”
但听樊尘功意味深长地对李方尧说道:“李兄在山庄多年,早该知道樊家并非是不义之人,怎会对李兄见死不救?李兄何必搞些不虚不实的手段,找那些不三不四的援手。”
李方尧轻哼了一声:“我投奔山庄这么些年,也并未得过樊家诸位的器重。总觉得我李方尧一路走到今天,都在被人算计……”
樊尘功叹了口气:“罢了,山庄自有难言之隐,家规森严,实难倾诉,也怪不得李兄与叛军互通有无,让山庄有今日之劫。等此事平息过后,便会向李兄言明。”
李方尧面色缓和少许,随即又问:“只是李某不知道,山下那围困通江城的数万方氏义军,该如何应对?他们收到烽火传令,此时想必已有一队人马在赶来的路上了,山庄即便将方剒推到门楼上相逼,恐怕也不能阻止他们将山庄铲平吧?”
樊尘功镇定自若:“不怕,老太君自有安排。”
李方尧见状又问:“不知她这时又在何处?是在门楼上吗?李某在山庄多年,早就想要领略一下老太君风采了。”
樊尘星干笑着说道:“这会儿,老太君应该带着灵兽在山腰等候那些叛军自投罗网呐。”
李方尧闻言面露惊异之色:“她一个人?出山庄去与义军对敌?没有御灵师在旁,她一人要如何能指挥那些灵兽?”
樊尘星指了指御兽台上的众人:“御灵师不都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