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从窗棱间投进来,照在方剒和左骁卫的身上,虽然他们老老实实地傻坐着,但此刻失去了黑暗的掩护,只要靠近观瞧他们的神情,很快就能发现两人被下了迷药。
常明继续说道:“前夜时老太君给方剒灌下腾龙宗的玄浆,这才可以领一众玄兽,借着夜色又谎称将军醉酒,护送方剒回到营中军主帅营帐,可是现下天亮,必会露出马脚。”
此话一出,樊尘庸与樊尘功交换了一下眼色,转而对常明说道:“不错,如今庄内都是义军,已经不便久留,你这就带领众庄客离开山庄,到山下去等候。”
常明惊异之余,连忙又问樊尘功道:“刚刚上山,又要下山?这是为何?”
樊尘庸连忙快步走到堂前将门关上,走到常明身边轻声说道:“嘘!别那么大声,莫叫外头那些人听见了!”
正在此时,主座上的方剒口里突然发出一阵“呵呵”怪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拼命地撑着扶手想要站起身来,似乎更加疯癫了。
樊尘功见状快步上前按住方剒,双眼微闭凝神静气,随即右手轻触神门,左手点按百会,一招点穴,方剒神情随即恢复镇定,又一屁股坐回座位,脖子一歪沉沉睡去,他掰开方剒的嘴巴扭头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该把他弄醒了!”
“一炷香。”樊尘庸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小药瓶,倒出一团白乎乎的面糊疙瘩,上前塞进方剒口中。
常明指着方剒说道:“不如我们挟持方剒出去,让他手下放下兵器乖乖投降!”
不慌不忙地安顿好方剒,樊尘功转身对常明说道:“贤侄放心,一切皆在照老太君的计划行事之中,后边的事就由我们几个老家伙料理。山庄老小昨夜里就已逃去通江躲避,你也速去汇合一并留在城中。”
常明更加疑惑,压低声音着急地问道:“功伯,那方氏义军来到山庄足有数万之众,庄门都快要挤破了,小侄一路上山时看见还有不少人都在往山庄赶,这个时候把众庄客都撤走,单凭两位伯伯和区区百来个御灵师弟子又要如何应付?!”
樊尘功一边掏出一个装有银针的布袋在桌上摊开,拿出一根往方剒头顶扎去,一边淡然应答:“不必多问,你不久便会知道了。”
常明依然不肯作罢:“我看灵兽都躲到周边山里去了,现如今又在何处?回山庄了吗?云渃可无恙?”
樊尘功捏着山羊胡尖点点头:“放心吧,都好着呢,都于你之前便已回来山庄了,后续老太君自有安排,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担心。”
常明积蓄已久的怒气如同火焰一般喷发了,他提高声音咄咄逼人地追问道:“用不着我担心?大敌当前,我这庄主如何不能担心!云渃是我娘子!我如何不能担心!”
说到这里他紧紧瞪着樊尘庸高声质问道:“庸伯!你说,老太君是不是把云渃许配给常灵了?!那我娘给我应承的这场婚事,到底还作不作数?!”
“轻点轻点!贤侄快收声!”樊尘庸连忙不断摆手,示意常明压低音量,又听见樊尘功冷冷说道:“与云渃成亲之事暂且不作数,等来日再议。”
“……我到底算哪门子的庄主?!”
听见此话,常明不由自主地仰天嗟叹,他心底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今终于被吹得不知所踪,恍惚中樊尘功的声音听来如同呓语:“常明,既然身为庄主,凡事都要为山庄着想确实不错,如今事关重大,一切都听从老太君斡旋,怎么,这庄主才当了一夜就想着僭越了?”
常明心中万般委屈,眼角竟然泛起泪光:“什么破庄主!不当了!这庄主,不当也罢!”
樊尘功冷笑一声:“朽木不可雕也,竟将庄主之位视同儿戏,说不当便不当,唉,都是我管教无方,没有你娘亲那般的本事,换作你娘要是听见此话,非气得揍死你不可!”
旁边的樊尘庸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尘功,如今看来,常明他好歹也有几分二娘的脾气了。”
见樊尘功闻言惶然失色一声不吭,樊尘庸对常明说道:“常明,此般负气的话不可再说了,如今还是听你二伯的先共渡难关吧!”
“哎呀呀,樊庄主真是痴情!纵舍千金产,无悔此情深。”妩媚动听的女声忽然自后堂中响起,随即就有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应声从后堂里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就是那只在成亲现场掳走方剒的蛇妖,秦氏。
常明面带惊讶细细上下打量:“是你……对,我说怎么颇为眼熟!你、你是腾龙宗的弟子!”
此时的秦氏素衣净面,包髻盖头,乍一看和方剒身边那些丫鬟一般的打扮,闻言冲常明微笑着道个万福,只是那清秀的笑容带着有三分邪魅:“哎,官人此话对也不对,小女子如今是奉了天子之命为朝廷办事的,早已不再是那腾龙宗的弟子啦!”
樊尘功介绍道:“这位秦娘子是老太君请来的帮手,此番专为援助山庄讨伐方剒大军。”
常明自知方才丑态被外人看见,不由感到有些羞愧,慌忙露出镇定的表情抱拳回礼:“原来果然我没有认错,当初在灵溪时确实见过几面……此时看来,又年轻不少……想来必是修行有术。”
“是啊,那时根本未曾将小女子放在眼里,如今如何?”秦氏听了妩媚一笑,惹得樊常明不知如何应对,却又扭头对樊尘功说道:“事情都已准备妥当,我是来拿人的。”
樊尘功点点头:“秦娘子事独自一人?未曾带其他帮手?”
秦氏摇摇头:“我这模样自然是独来独往,还要什么帮手?”
樊尘功指了指左骁卫:“便是此人身材有些魁梧。”
“呵呵。”
伴随秦氏一声轻笑,便有一条细长而光滑的蛇尾从她的裙底悄然探出,泛着淡淡的银白色泽缓缓摆动着。
这条尾巴迅速延长,盘绕间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力量,悄然将秦氏的身体缓缓托起,使她以一种超乎常人的姿态悬浮于半空之中。
只见她扭动着细长的腰肢,俯身缓缓伸出双手,手臂肌肤之上细密的鳞片逐渐浮现,由手腕蔓延至整个小臂,闪烁着幽幽的蓝光,既诡异又美丽,轻易抓起了木椅上昏睡的左骁卫。
“嘿!”
随着秦氏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蛇尾轻轻摆动,优雅地扭向后堂,彪形大汉的身躯在压在身量娇小的背脊上,却仿佛轻若无物。
她侧头瞥了一眼樊常明:“对了,樊庄主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昨夜见时多嘴连累了庄主,实是不得已才逢场作戏,绝非小女子本意。”
常明自觉见多识广,在腾龙宗看过各种稀奇怪物,但此时亲眼看到如此鬼魅也是头一遭,说话也有些口吃了:“哪里,秦娘子……身手不凡,能在天子脚下效力的,自然都是有些过人本领的。”
秦氏转身消失在后堂,临走丢下一句话又撩拨得常明心中大乱:“若是樊庄主的话,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
这边秦氏才刚走,便听到正堂外边有人发暗号敲门,但见守门的山庄弟子引进来的正是李方尧,他快步走到三人身前,低声说道:“方才方氏手下的参将已清点过人头,除去随行眷属、医助工匠,现今方剒全军将士来到铁瓮山上的共计三万二千余人。”
樊尘庸和樊尘功交换一下眼色,略微惊讶地说道:“才这些?原来方剒一直都自诩的十万靖北大军,不过都是虚张声势而已。”
樊尘功冷笑一声:“正如老太君所说的一样,方氏兄弟俩自从得势以后就互相猜忌争权夺利,这方剒失了势便带着手下亲信离开益州,表面看似靖边亲征,实则是为了四处抢夺钱财拉拢壮丁,好充实军势另寻落脚之处。呵呵,这一伙叛军,注定上不了台面。”
李方尧眼中露出几分怀疑的表情,轻声提醒道:“两位兄弟不可轻敌,方剒手下虽然只有三万人马,但是山庄不过一千人,既没有没有夜色掩护,又没有了灵兽援助,不行险着怕是难以抵敌。”
樊尘功问道:“哦?那么依李兄之见,该如何行事?”
李方尧走到桌前,拿起茶碗:“尘功,悬臂山庄地底的坍塌之势一定已经不妙了吧?”
樊尘功点点头:“不错,李兄看得通透,昨夜那场地鸣,自伏虫洞直至山门,下方仓库和地道各处都有不少垮塌。”
“我先前已经看过,各处的悬臂都有所倾斜,自然是根基不稳之故,想来若是在悬臂下用足量火药同时引发倒塌,便可导致地面塌陷,如此一来便引发二次地鸣,届时地面就将坍塌,如此利用山庄地形之便,将他们一举击破。”
“山庄确实是依托悬臂,上下三层建立,只是不知要将整个炸塌下来,火药是否足够?”
李方尧肯定地点了点头:“凭神机营那些带上山来的火药,损毁御兽台四根主柱的根基是足够的。”
樊尘庸抢白道:“当年李兄在神州行伍时,便是这方面的行家。”
常明一惊:“可这!如此一来,山庄岂不是就要毁于一旦了?!”
樊尘功淡然一笑,显然胸有成竹:“李兄的计谋确实巧妙,可以作为后者。”
李方尧笑道:“我这计谋,自然进不了老太君法眼。本来这些方氏义军就是叛军组成的,折了主将方剒还会有副将顶上,即便神州朝廷的援军来了,这些人也断然不会放过山庄。”
常明听闻忍不住插嘴:“官府的援军来了?是通江城里……不,是中原那边来的援军?”
李方尧看了一眼樊尘庸,又紧紧盯着樊尘功缓缓说道:“老太君要的,怕不是要将他们赶跑那么简单!”
樊尘功捏着山羊胡尖,“事已至此,也不瞒李兄,山庄要的,确实是这些人的命。”
李方尧显然早已心知肚明:“樊家祖上的玄鸟,莫不是真的要起飞了?”
樊尘庸应道:“不错,要想让玄鸟起飞,三万条人命,应该是够了。”
常明在旁听得汗毛林立,虽然樊家祖上以奴隶人祭玄鸟之事他也知晓,但毕竟许多年来都不再举行这种残忍的仪式,所以从来不曾当真,始终只当那是一个祖辈流传传说,此时忍不住插嘴说道:“原来老太君把他们这些叛军全部聚集到我们山庄中来,是要起祭祀大礼?!”
樊尘功扭头看向身后昏睡不醒的方剒:“如若不然,山庄恐怕易主了。”
“还有一事。”李方尧眉头紧皱,继续说道:“樊老太君此次夜袭之计当中,唯有攻打粮仓这一着,看似兵卒渡江,实为险棋,现在方剒军中都在传,左骁卫这支禁军当中很可能藏有细作。”
说着他扭头凝视常明:“常明,昨夜后军你亲自动手杀人,想必被许多辎重营的粮卒看到了,依我看,还是让常明速速带昨晚夜袭粮仓的庄客离开,免得形迹暴露。”
樊尘功看了一眼常明:“你师父这话一点不错,常明,你还是速速下山为好,悬臂山庄老小皆在通江,如若我等今日难逃变故,往后就全靠你这位庄主照顾了。”
樊尘庸也从旁附和:“你师父的孩子与替他治病的小大夫也在那里,记得一并照顾好。”
常明闻言,自知无从反驳,只好默默地点点头:“我这就走。诸位伯伯、师父放心,一切交给常明便好。”
李方尧看了看在场三人,面色忽明忽暗:“樊家老太君的计划我李某人不会细问,但听两位兄弟意思行事便是。无论如何,全因我愧负樊二娘救我一家性命之恩引狼入室,多亏被老太君看在眼里,此恩此债李方尧今日一并还了。”
樊尘庸点点头:“事不宜迟,接下来得让方剒出场了。”
“亏你还好意思唤我名字!”
谁知樊尘庸的话音刚落,身后的方剒突然嘴里哼唧了起来:“我、我鞍前马后……为兄长杀了……多少人?!兄长却要这般……对我?!”
定睛细看,方剒满头大汗,双目紧闭,嘴中胡言乱语着,原来正在做着一场噩梦。
樊尘功见状眼神冰冷,对众人轻声说道:“吉时已到,该让方将军上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