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四年槐月,甲辰日。
历书上写:甲辰日,旬首日元气为长,否则同胞六亲必损伤。日元坐财库,身衰印旺财流失。
这一日,安国帝都发生了一件举朝震惊的大事——皇后头戴凤冠,身着袆衣,腰佩玉绶,在大朝之时,闯入了乾元殿。
这是自明安皇后摄政以来,第一次有女主踏足乾元殿。
满朝文武公卿皆惊,纷纷呆立当场。
黎泽也是半天没缓过神来。
直到皇后大礼朝拜的声音惊醒他。
黎泽眸色微沉,还是叫了起。
皇后却没有动,只是从玄色袍袖中取出折叠好的奏疏,递给一旁伸手搀她的福寿。
福寿看看皇后,又看看皇帝,最终双手接过,弓着腰步上玉阶,呈给皇帝。
黎泽接过,却没看,微垂着眼打量了皇后半晌。
乾元殿静得鸦雀不闻,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的呼吸就显得格外重了。
皇后的父亲,当朝太傅的心都提了起来。
眼见着女儿瘦削的背影,心里痛惜异常,却也不敢作声。
黎泽环视群臣,笑了笑才打开奏疏。
打开的瞬间,脸上的笑意倏的消失。
群臣察言观色,不由得垂下头去。
太傅背上开始冒冷汗。
他虽做过当今的老师,但更知道天家无情,参与“七王夺嫡”的哪位皇子不是他的学生,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对于他而言,皇后是她的独女,爱若珍宝。而于皇帝而言,感情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执掌天下的人,他的目光怎会停留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
何况,皇后只是这一亩三分地里不起眼的一株小花……
时间也许过去一瞬,也许是很久。
皇帝将那封奏疏合上,起身离开御座,动作极慢地步下玉阶,停在最后一级上居高临下俯视群臣,漫不经心地问:“皇后,你请旨入万福殿静修,替朕尽孝?”
万福殿供着圣像和皇家列祖列宗的画像,跟太庙也差不多了。
皇后叩首,郑重道:“是,还请皇上成全。”
一语落地,又是满朝皆惊。
黎泽还没说话,群臣先一片哗然。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手执笏板,慷慨陈词:“皇上万万不可,此事于礼不合。”
又转向皇后,拱手劝道:“还请皇后娘娘三思。”
群臣附和:“还请皇上、皇后娘娘三思!”
黎泽默然,审视着皇后,心里想着,这会不会是皇后以退为进?
皇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重重一头磕下去:“皇上,臣妾受仙师感召,已下定决心斩断红尘,还请皇上念在臣妾多年尽心辅佐的份上,成全臣妾。”
黎泽饶有兴致地挑挑眉:“仙师感召?朕记得,你先前并不信这些。”
“是。”皇后拭泪,抬起头来:“臣妾先前的确不信,可自前些日子在万福殿祭拜过后,每每做梦,皆有应验,由不得臣妾不信。”
这就是扯淡。
她自己知道。
皇帝知道。
群臣也都知道。
但一国之母要带发修行,国母名分不废而废,总得有个过得去的说辞。
而皇后如今给出了说辞,他们还能说什么?
皇后的声音还在继续:“臣妾入万福殿修行,既是为自己的心意,也是想着为大公主积福……身为人母,就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愿,皇上既是大公主的生父,也是天下万民的君父,想必一定会理解臣妾的。”
说到动情处,皇后又哭了起来。
黎泽静静听她说完,眉头几不可见地舒展开来,走下最后一级玉阶,停在她身旁,良久才问了句:“当真如此,你不后悔?”
皇后抬起头来,对上黎泽冷静的视线,恳切道:“固所愿矣,九死不悔。”
太傅心下暗暗叹息。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教女儿嫁王侯。
黎泽则环视一周,和颜悦色地扶起皇后:“皇后,这件事你与朕都要三思。”
也是,哪有人迫不及待就废黜正妻的?
总得拉扯几个来回,至少,面子上得过得去。
在场众人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朝会很快散去,众人各怀心事。
皇后跟黎泽回了紫宸宫。
很快,人都退下,室内只剩夫妻二人。
黎泽没有绕圈子,直接问:“皇后,你想要什么?”
他这个皇后,并无过错,而且做的相当好。
先前遣散宫妃那回,他还因此为难过,谁知皇后一言不发,却在今日搞出来个大的。
虽然是在成全自己,但黎泽总感觉怪怪的。
皇后快人快语:“玥儿虽是我所出,却是个女子,不会对未来储君构成任何威胁。所以,臣妾希望她能过得好。”
她所思所求,从来就只有这一件。
黎泽微怔,不由得有些怅然:“既然是为了玥儿,那就更不应该起这个念头……你出世修行,女儿该多伤心?”
皇后笑了笑,道:“臣妾只是不做皇后,又不是不做她的母亲,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再三忍着,却还是又落下泪来,声音有些沙哑:“臣妾跟她商量过,玥儿也同意了。”
黎泽讶异,几瞬之后,郑重道:“玥儿是最尊贵的公主,她会有很好的一生,朕会将雍城赐她作封邑,她和她的后人永远不用和亲。”
这是帝王的承诺,是他对女儿的看重与爱护,也是给皇后母女的补偿。
皇后敛衣行礼,郑重称谢:“臣妾多谢皇上圣恩。”
这次黎泽扶起的很及时,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皇后,朕对不住你……”
皇后笑着摇摇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