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是三千日?!”
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项柯抬声道,“殿下是如何发现的?可知是何人所为?”
二人的距离还很亲近,他眼底迅速泛起的惊慌显而易见,让云微升同时联想到了姜乌坎那时的反应。
两人的第一句话交错着回响在耳边。
“什么毒?多久了?可还疼?”
“如何发现?何人所为?”
……
其实问的大差不差,可或许是那人离自己远了,才忽略了其他只剩下她想听的。
“若是连你都察觉到了我身体有异,我又怎么会真那般糊涂。”
云微升不知道妖精究竟长着何种相貌,体态是否和人一样,但此刻因为这样那样无法直言明晰的秘密,而使得车内情境也被渲染得光怪陆离。
互相隔着一层人皮,窥探着哪怕是蛛丝马迹的信号,心中诡谲却翻滚入云,重岩叠嶂。
她其实也看不清的。
不过是无所畏惧的孤勇,带着一腔飞蛾扑火的莽撞,看似主导着黑暗,却也同样被吞噬其中。
“啪。”
昏光乍现。
鬼魅妖邪随之消失不见。
“太医说,中毒时间太长了,已至灯枯油尽,没救了。”
云微升紧接着缓缓说道。
这是与对姜乌坎所说的,完全相反的回答。
项柯点燃车灯时伸出的长臂,在收回时蓦然停滞,心弦骤得绷直,好像不敢轻易迎来下一次的跳动。
他听得清楚,更是看得分明。
听到她说,她将命不久矣……又看到她眼里充斥的全是真诚坦然,却唯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喉中刚巧滞塞干痒,没忍住,忙退后掩面猛得咳了出来,只是一两下却犹然不够,一时竟刹不住。
“咳咳,咳咳咳……”
云微升好像不察他的失态,声音慢吞轻淡,时不时传来的呼啸风声就能将其盖住大半。
“项柯,我大概……就快要死了。”
“咳咳咳——咳,咳……”
明明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咳嗽却怎么也止不住,阻碍着他说话,也同样避免了他的回应。
“你这样子,好像你才是中了毒的那个。”云微升突兀地感觉很好笑,这实在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也不打紧。
“我想我大概还是能再撑段时日的,至少……能撑到陶华安然回去,只是咱们多年来的计划要遇到些波折……”
她还是有些可惜。
筹谋经营多年,若是无法亲眼看到胜利的果实,那可就太叫她难过了。
“不过也还好,有你在,想必是出不了岔子的,就是要劳烦你再找个替——”
“殿下……”项柯努力匀息,终于可以从喑哑失声的无措中找到发声的本能。
“谁也不能替代您,臣……我……”脑中思绪繁杂,多如乱麻,想说的太多,能说的却寥寥,汇出嘴边的却只有他自以为是的挣扎。
语无伦次,无从说起。
云微升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回答,看他面对自己时总是低垂着的眉眼,因为看不明确而显得格外清淡舒阔。
一如她这么多年所以为的那样,淡泊致远,沉默守持。
但也恰是这般,才更会叫人相信。
若是将一事委托于他,凡得他承应,必是一诺千金,至死不休。
此刻,她也正在等待他的选择,却无喜无悲,无期无盼,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内。
终于。
“臣,定不辱使命。”
只有项柯自己知道,这几个字几乎是自我毁灭般地吞下了他的七情六欲,混着血肉来恪守最后一场忠君尽义。
云微升向后靠去,闭眼。
心下一哂。
竟还是这句吗……与那日朝堂上的回答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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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可赶紧打住吧,哪儿学来几句文绉绉的话就套上了,也不看看应不应景!”
被似曾相识的熟稔调侃打断诗意时,云微升正站在西辰城门前,环顾四周与她口中所念的诗不怎么契合的热闹情景。
当然也没有预料到,十年后相逢的场景竟会是这样啼笑皆非。
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又互诉思念的感人画面并未发生,反而呆呆愣愣,反应迟缓得不可思议。
直到陶华策马至她跟前,才恍然有了真真切切见面了的实感,却道了一句,“你,你学会骑马了啊!”
惊愕好像远大于惊喜,看着一身宝蓝骑装,飒爽多英姿的故人,云微升脱口而出的第一句竟也和陶华大老远高声喊出的一样无厘头。
“如你所见,骑术还很是了得呢。”
陶华特意炫技似的,都到跟前了也没有下马,而是拽着缰绳又重新驾驭起坐骑。
先是围着云微升转了几圈,每次靠近得快要贴上时,又倏尔离开,人与马仿佛已成一体,配合默契。
看得她也不禁感慨,以前最怕骑马的姑娘,如今也是御马的好手了。
最后一圈,在云微升被她转得有些晕了的时刻,陶华俯身拉住她的手,却在瞬间又松开,滑至腰间。
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云微升就已经在空中腾飞了半个转身,再度恢复感受时,就已经骑在马上了。
“楚然!”
云微升大喊。
“怎么了!”
陶华同样大声回应。
风声混着行人避让的惊恐声,在耳边唰唰而过。陶华抱着她一路不停骑过了城门,将所有人马都遥遥甩在了身后,肆意张扬,嚣张放纵。
“你做到了!”
云微升在城门口丢掉的魂终于在此时归位,五感也恢复了原初,迟来的澎湃亢奋迅速席卷全身,并在驰骋中尽情释放。
“是啊,我做到了!云微升,我过得很好!”
楚然贴着她的耳朵,激动地诉说着自己的成长。这世间,大概只剩下云微升能够理解自己如今该有多不可思议了。
十年前分别时,云微升没有哭,连哀伤都贫瘠得可怜。来送行的人中,却无一人至亲,楚然的心都是空的。
可云微升却只道了一句,“西辰人擅骑射,去了便不要再任心纵性,胆怯惧怕……学着活下去,去征服,去享受……无论是马还是人,就算整个西辰……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