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年事已高,当初从应城千里跋涉到豫城躲避战事,已经快要了她的半条老命,如今再要从豫城回去,怕是更加艰难。
人年纪大了,最害怕客死他乡,她有意趁这个机会,让老二带着她们几个女人重回故乡。
可老二媳妇却不愿意再回到那个老破小的院子里了。
她苦熬了十几年,还是和大伯子小叔子住在一个院子里,别提有多憋屈了。
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了京城,而且她的女儿在京城找到了一门好亲事,以后,他们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了。
人往高处走,她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更何况,宋以宣死了,他们的饭票也就没有了,老三现在功不成,名不就,书也不读了,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道在外面鬼混个什么。
这个家,迟早也快散了,她能仰仗的,只有自己的一双儿女了。
于是,她只面带不悦地轻轻给宋以宏使了个眼色,宋以宏就低下头,束手拒绝了老太太的提议。
只是她没有想过,婆婆的今天,会不会就是她的明天。
人人都指着儿女,可儿女又有几个能指的上的?
作为宋家的老二,宋以宏既不像大哥那样能顶事,又不像三弟那样机灵聪敏。
成了亲,又因为这样唯唯诺诺的性格,被妻子挖苦嘲笑。
久而久之,他干脆什么都不管,随他们怎么折腾,他只要有片瓦遮身、粗茶淡饭果腹就好。
如今老母亲要回故土,妻子要留京城,他稍加权衡,便选了一条对自己最有利的路——拖。
“娘,您年纪大了,如今外面天寒地冻,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大哥走了,您更应该放宽心,保重身体才是。
开春以后,等时岚的婚事办完了,您的心情平复些了,咱们再回去也不迟。”
听到二儿子这么和稀泥,老太太呜咽的哭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又哭的更厉害了。
“老大啊老大,娘对不起你呀,你从小活得像个大人,跟着我照顾两个弟弟,如今也早早地去了,老婆子我以后就真的没指望了!”
一世精明的宋老太太,此刻才真的觉得自己真的要晚景凄凉了。
指不上了,真的指不上了。
早知现在,她当初就应该留在应城的小院里,哪怕当时就死了,也好过死了以后再千里迢迢被人运回去。
只是宋以宏的话也不无道理。
年关将至,正是最冷的时候,大家都在筹备着过年的货物,外乱虽平,匪寇却也趁机抢劫,天子脚下,还算太平。
宋以宣的七七刚好赶在年前不远,王玉慈带着一双儿女早早就去他坟前烧纸。
街道上已经开始挂红灯笼了,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好有好的活法,赖有赖的活法,贼来了就躲,年来了就过。
在应城最普通的胡同里,有一家院子显得特别诡异。
早晨,一个中年女人起床做饭,会有另一个女孩儿随后跟着出来,开始洒扫庭除。
饭做好之后,一个男孩子也从屋子里出来,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静默地吃饭。
饭后各自又回到各自的房间,他们很少交流,甚至连表脸上的表情都那么肃穆,看起来生分又陌生。
明明都是正常的人,却都如木偶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别人家都开始热热闹闹备年货了,他们家依旧冷冷清清。
王玉慈也试着活跃气氛,带着两个孩子到街上买东西。
可看到街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大红灯笼和对联,他们都觉得非常刺眼。
热闹是别人的,他们除了哀伤,什么都没有。
几个人懒懒地逛了两条街,随便买了几个小物件,又悻悻而归。
不管怎么说,吃的东西还是要备一些的,王玉慈发了面团,准备做馒头。宋时悦跟在她身边打下手。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母女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得很诧异,这个时候,谁会过来呢?
“兴许是卖货的货郎,时悦,开门去看看。”
王玉慈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吩咐了宋时悦一句,便继续揉搓面团。
宋时悦应了一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抬脚走了出去。
大门打开,宋时悦看到寒风里站着一个身穿淡灰衣袍的男子,神色凝重,目光带着忐忑。
他右肩背着一个木匣,右手扶着木匣一角,无意识地敲击着。
在看到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平淡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带着一丝疑惑,看着宋时悦。
宋时悦也疑惑起来,这个面容清俊的男子,似曾相识,只是她还没认出来对面的人是谁,对方先开口,不确定地试探道:“你是小时悦?”
“我是表哥呀!你不认识我了?真是不够意思啊!这才几年没见啊?”
看到宋时悦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男子爽朗的声音带着欣喜,不由得变得兴奋起来。
宋时悦再次凝视那五官分明的面容,这才有几分确定,是有几分儿时的模样。
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侧身让出一条路,抬手把来人迎进院子:“对不起表哥,是我眼拙。”
宋时悦是个脸盲,别人一见面就能记住的面孔,她需要好久才能记住。
更何况她与外祖父家很久没有往来,儿时的玩伴都长大了,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
王映辉坦然一笑,跟上宋时悦的步伐,还不忘了宽慰她:\"开个玩笑而已,你别当真啊!\"
\"娘,时砚,你们快看谁来了!\"
宋时悦把人迎进堂屋,先让王映辉落了座,才去厨房喊王玉慈。
王映辉搁下木匣,起身随着宋时悦的脚步走向厨房去见姑姑。
看到厨房里走出来一个面容憔悴,身形瘦小,甚至有几分佝偻的女人,他脸上的微笑逐渐凝固了起来。
“姑姑?”
他撩起衣摆快步迎上去,语气里已经有几分颤抖。
王玉慈的反应跟宋时悦一样,在猛然见到侄子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敢相信。
眼前这个比她还要高出许多的男子,真的是她的侄儿吗?
印象中他才十四五岁,比现在的时砚大一点儿,像个孩子王一样,带着时悦他们满山头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