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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梅也早就醒了,置身在呼噜声和病人的复数中。她坐在椅上睡得浑身酸疼。赵文华看到她,眼露凶光,说,就是你没铺防滑垫儿, 我才摔倒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要你来赔。井梅赔着笑脸说,先治病,等你康复出院, 我们再说这件事情好吗?你现在这脾气对病情恢复可不好。如果那样的话,你以后可能就不能跳舞了。赵文华的目光渐渐地冷下去,软下去,透着恐惧了。夜里,赵文华还是拉了,井梅给她更换。忙完,井梅说,现在住下院了,我得回去给您拿些换洗衣服,还要给陈叔叔做饭,做好饭,我再给你带来。你别着急啊!现在外面这大雪的,打车都不好打。我爸那边我都找人替我·…赵文华说,我儿子儿媳会给你加钱的。井梅说,您乖乖的,就好,快点儿好起来,我医院家里地跑,也吃不消的。如果您觉得我不合格,不适合您和陈叔叔,就给公司打电话换人吧。赵文华不吭声了。她让井梅给她拍张躺在床上的照片,说,发给老陈,也发给儿子儿媳,我再发个朋友圈。我倒要看看那些老陈还在位的时候,前呼后拥的人们会不会来看我,还是老陈退下来后,人走茶凉!井梅想说,何必呢?但她没说。井梅说,那我现在回去买菜做饭,陈叔吃完,我就给你带过来。要是还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赵文华说,好的。 我觉得你应该叫我“厂长夫人”。井梅笑了笑说,厂长夫人。她说完,屋子里的几个病人都朝着赵文华投过目光来。赵文华说,你笑什么?我难道不是厂长夫人吗?井梅说,是。

井梅出了病房,给丁文森打电话说,咋办?我这边现在也无法脱身啊!老太太摔了一跤,胯骨裂了,住院啦!我这要医院和她家里两头跑…·丁文森说,如果你放心的话,就把你爸交给我吧。我可以休年假。井梅说,我当然相信你,他也是你老丈人不是。再说,我们没离婚之前,他对你也不错,你就当尽孝也不错。丁文森说,你对,行了吧。现在,我是丁文森,是你前夫,你要清楚。井梅说,清楚得很。 只是,你毕竟比外人让我信任不是吗?再说了,你是和我才刚刚分开几天的外人。你帮我,我会记得的,我给你补偿。丁文森开玩笑说,肉偿吗?井梅说,少来,我够意思啦!分开最后一晚,我不是……丁文森说,不和你扯淡了,我要伺候我老丈人了。你忙你那边的,这边尽管放心,尽管我从你丈夫变成你前夫, 但我会尽力的。只是,你如果责备你前夫的话,不能像责备你丈夫那样了…井梅哼了一声,说,德性吧。那就拜托啦,我要忙了。你和我爸吃好,到时候我给你转钱。丁文森说, 不是要肉偿吗?井梅说,去你的。想吃肉,找别人去。我是你前妻,不是你妻子。以后说话,你也要有所顾忌啦。丁文森说,哦,那我们打情骂俏没问题吧,就当谈恋爱了。井梅说,美得你。我已经受够你们啦!你,还有儿子。哼。我要做个单数。丁文森问,什么单数? 井梅说,不告诉你。

井梅从骨科医院走出好远,才打到车。地面上的雪,厚厚的。撒过除雪剂的地方,雪化了,湿漉漉的,透出沥青的黑来。井梅先是去了陈向荣家附近的菜市场。她在挑着蔬菜的时候,看到猪肉摊那边打起来了,是摊主和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老太太。老太太偷了摊主一根排骨,被摊主抓到了,非要送老太太去派出所。老太太哀求着,不想去派出所。摊主说,那就赔我二百块钱,否则,就把你送派出所。老太太说,我要有二百块钱的话,我干吗要偷呢?我兜里就十块钱,再说,排骨,我也没拿走,还给你了。我就赔你十块钱。如果不行, 你愿意送我去派出所,就送吧。老太太说着抱住摊旁的柱子。旁边的人劝说摊主,说,这么大岁数,算啦,既然她同意赔你十块钱。同情的声音越来越多。摊主还气哼哼的。井梅走过来,拿出五十块钱,扔给摊主说,够了吧,把排骨给老人,让她拿走。摊主捡起钱,没吭声,把那根排骨装进塑料袋,扔给老人说,走吧。老人抱着塑料袋里的排骨,眼神木木的,没说什么,转身跑开了。井梅绕到其它摊位,买了东西,往陈向荣家里走。

老陈听到脚步声,已经挪步等在门前了。 井梅开门的时候,看到老陈站在门口,吓了她一跳。老陈说,你回来做什么?不在医院里护理赵文华。井梅说,我回来给你做饭,再给阿姨带饭。你以为我想这样两边跑吗?她换了拖鞋,开始做早饭。老陈说,赵文华给我发照片了,看样子状态还不错。她没为难你吧?井梅说,还好。要秋后算账。老陈问,什么意思?井梅说,阿姨偏偏说是我没有给她在浴缸下面放防滑垫儿,她才摔倒的,所以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要我赔。老陈说,这不是碰瓷吗?你别听她的。井梅说,不行,我就不干了。老陈说,我家离不开你的。井梅说,那陈叔能给我做主吗?老陈说,能。他说得很坚定。井梅在那里忙活着, 都眼泪汪汪了。老陈回书房去了。井梅边干活, 还在想在菜场里遇到的事情,她为什么当时那么大方?是哪根神经出现了问题吗?还是她心软,看不得老人那样…·好吧,就仗义一回。她做了粥,还炒了个鸡蛋,把之前拌的小咸菜拿出来,给老陈端上桌,喊他吃饭。她也跟着吃了一口。老陈说,赵文华的份儿,留了吧。井梅说,放心吧,饿不着你老伴。

老陈说,卡里的钱你用。赵文华不知道的。

井梅问,多少?

老陈说,十万吧。别人当年送我的。 井梅说,不会是…

老陈说,不是,是我帮人办事儿所得。 井梅哦了一声说,要是…我可不要。 老陈看了看井梅,低下头喝粥。

老陈抬起头来说,赵文华总不能放下当年的虚荣,这点你要担待。

井梅说,没什么。我是保姆,就是伺候人的。

老陈说,她不知道尊重人,这点很不好。 我也说过她,总是居高临下看人。

井梅说,我想居高临下,还没那个条件呢?这么多年都是仰脸看人了,现在还是·….

老陈说,会好的。只要自己活着有尊严就好,没必要仰望谁。都是爹妈养的,都是活命, 没必要居高临下,更没必要仰望…

井梅说,您这也是退下来才这么说的吧? 其实啊,人啊,还是三六九等的,还是要拿自已当人,才行。

老陈嗯了一声。

井梅吃完,开始给赵文华装饭盒。她这才去浴室看了看,果然没有防滑垫儿,她心里还是虚了一下。她关上浴室的门,拎着饭盒说, 陈叔,我去医院了,你再有事儿打电话,中午我回来做。

老陈说,中午,我剩饭对付一口,你就不用回来了。怪麻烦的。

井梅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井梅说着,开门走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下,下。不知道咋了? 疯了吗?雪。雪的复数。人群的复数。车辆的复数。

井梅还是走出小区很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还不是到骨科医院的。如果井梅想坐, 中途下车,还要走两站地。司机说,上来吧,根本打不到车。井梅拎着饭盒上去,才想起来, 没有给赵文华带换洗衣服。她想,中午回来的时候,再说吧。这忙乱的,脑子都不转了。

老陈的儿子打来电话,说,阿姨好,我妈打电话说了事情,说什么你没给放防滑垫儿, 才摔倒的,是这样吗?

井梅说,是吧。我不确定。当时,我爸也住院,我伺候完两位老人,就离开了,当时, 我还问阿姨要不要我帮忙洗澡,她说不用, 没想到…如果你们认为责任都在我,我认。 就当这个月,我给你家白干了,月末,我就走人,你们找别人来吧!

老陈儿子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就问问。 我爸倒是很满意你的。至于钱的问题,放心, 不会少你的,只要把两位老人伺候好,让我们在外放心。

井梅说,我只是尽我保姆的责任,是我的工作。虽然这个工作很低贱,但我们也有尊严。

老陈儿子说,阿姨,你别介意,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多担待。我撂了。

在井梅下车朝着骨科医院走去的路上, 她听见手机响了一下,卡里进来五千块钱。她知道是老陈儿子打过来的钱。路滑,井梅走得很慢,在雪的清冽味道里闻出一股子腥味,介于海鲜和铁的腥味儿,而她像一只苍蝇,嗡嗡的。此刻,单数的苍蝇,在复数的雪中。已经有保洁人员在路上清理着路面上的雪,铁锹和雪铲和沥青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同时也伴着雪的尖叫。那是被碾压的雪,被切开的雪, 被推拉的雪,被撞击的雪,被踩踏的雪,被扬起来摔在地上的雪·…它们作为雪的单数和复数而尖叫。它们在这城市的街道和马路上,被蹂躏和践踏着。这时候的雪,倒是那野地中的, 是安逸的,享受着日光,静静地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在静寂中,甚至有了雪的芬芳。

到骨科医院的两站地,井梅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马路上那些浩浩荡荡的除雪队伍, 像是要把马路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然后, 把从地面上铲下来的积雪,还有垃圾,还有之前的灰尘,纷纷扔进去。除过雪的路面,黑亮黑亮的,上面有冰了,是铁器和雪的摩擦,雪化了,变成了水,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在沥青路面上,结冰了。滑。一不小心脚下,就会摔倒,摔个四仰八叉,四脚朝天了,身体的四肢和背部接触到地面,还好些,只是疼,但也不一定,胳膊腿的,有可能摔骨折。冬天的骨头, 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要是四脚朝天那种, 后脑勺着地的话,可能就惨了,脑袋嗡嗡的,

轻微脑震荡,神志不清,昏死过去,都有可能。 这么说,绝不是耸人听闻。在南方人眼中的雪是风景,是美,可是在北方,常常是灾难。所以冰雪路面,井梅走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但这个时候,如果井梅这个单数真的摔个好歹, 大概也就丁文森能帮她了吧。虽然,她从双数变成了单数,但丁文森这个单数,还是有情义的。哼。那也不和他过了,井梅想。她这个单数,突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

井梅给丁文森转过去三千。 丁文森问,什么情况? 井梅说,别废话。你和我爸的吃喝。 丁文森说,好嘞。我歇年假了。 井梅说,辛苦你啦! 丁文森说,这还像前妻说的话。 井梅说,滚!

井梅到骨科医院,到了病房,看到赵文华,她用恶狠狠的目光射着井梅。井梅没去碰她的目光,说,现在吃饭了。赵文华厉声说,咋这么长时间?要饿死我吗?还是老陈挽留你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偷腥的主儿。井梅说,雪大,车少,我这还是拼车,在骨科医院前面两站地下车的,走过来。当然,井梅和赵文华说这些是没用的。赵文华怔怔地说,我… 井梅看她的表情,明白了。又是给她换纸尿裤,又是给她擦洗,换上新的纸尿裤,给她掖好被子,才开始喂她吃饭。那股子腥味儿又出现了,混合着消毒水和屎尿的味儿。井梅突然很喜欢那股子腥味儿,吸了吸,要吸进骨头里似的。是那股子腥味儿,让她忍受的。腥味儿, 在心里面欢悦着,手舞足蹈了。赵文华吃饭的时候,说,你还没叫我“厂长夫人”呢?井梅连忙赔着笑说,厂长夫人,请用膳。赵文华笑了。

赵文华说、朋友圈发出去,都是问候的,一个人也没来。井梅说,这大雪天的,路又不好走, 车也不好坐。再等等。说不定,中午的时候,就都来了、把鲜花和水果塞满整个病房都说不定。赵文华说以前还真是那样……她仿佛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井梅喂她吃饭,她的目光还盯着病房门口。她的食欲特别好,没有挑三拣四,吃完后、井梅给她擦了擦,去洗饭盒,顺便拎着暖壶。在水房的复数们,是喧闹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传来。哪哪个病房,有人昨晚上死了。哪哪个病房出了医疗事故,病人家属把尸体停在医生办公室了。井梅听着,她昨晚上太累了,睡得沉了,什么都没听到。井梅刷着饭盒,看到对面病房,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 张望着什么,看上去很像她父亲。她听到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体育馆塌了,砸死了三个人。这雪,咋这么重呢?井梅洗完饭盒,去打了壶热水,回到病房。赵文华还目光闪烁地盯着病房门口。

医生来查房了,赵文华望着医生,看上去很乖,故作呻吟。赵文华说,这要是以前,我应该住在高干病房里的,现在…·她叹了口气。 你们医院院长都要亲自来查房的。年轻的医生安慰着说,没事儿的,你这养几个月就好了。你说的那个院长退休了。年轻医生说完,就去了别的病床。赵文华用眼睛瞪了一下年轻医生的背影,鼻子里哼了声,整个显出被冷落的伤感来。井梅想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拿出手机给丁文森发信息,问,你们吃了吗?纸尿裤可能不够了,我买的纸尿裤到时候会送到病房,你接收一下。丁文森说,好。

这时候,井梅看到赵文华眼泪汪汪的。她拿了纸巾递给赵文华。赵文华抓着井梅的手说,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我…

井梅不知道说什么,手被赵文华紧紧地抓着,都抓疼了。

赵文华的一滴眼泪掉在白被单上,洇开, 她才松开井梅的手,用纸巾擦了擦眼泪,说, 中午给我带换洗衣服,还有我的化妆用品。口红拿迪奥烈焰蓝金丝绒999,还有香奈儿可可小妞浓香的香水..井梅说,我拿张纸,您给我写下来,我可记不住。她从包里拿出来纸笔,让赵文华写下来。赵文华看了看她,潦草地写着字母。井梅说,看不懂啊!阿姨!赵文华说,这个口红,你就找999的,香水是N5。 井梅点了点头说,从没看过,所以阿姨不要见怪。赵文华轻蔑地看了看井梅,没说什么。井梅把纸片小心地收起来。赵文华说,我现在是不是没法看了,这脸白得像死人似的。井梅说,没那么邪乎,你看我就没怎么用过化妆品,这脸…赵文华撇了撇嘴。赵文华说,睡衣。还有床单,我不用这医院的床单,说不定什么人都睡过的,说不定死过多少人呢。你把我家里的床单给我拿来。井梅答应着,又拿出纸片记下来。老陈爱吃红烧肉,你中午给做。 井梅答应着,说,那你中午吃什么?赵文华说, 我想吃茭白炒肉。井梅说,如果菜场有卖茭白的,我就给你炒。赵文华说,你做的菜,盐大。 少放盐。井梅说,嗯。赵文华说,要不你去小区东门的喜迎春饭店,给我打包一盘也行。红烧肉她家也行,你就不用做菜,做些米饭就行。 井梅说,米饭也打包得了,还省时间。赵文华说,饭店的米不好,都是陈米。井梅说,好,那我做。赵文华的目光不时瞟着病房门口。

这时候,进来一个两手拎着两袋香蕉苹果的年轻人。赵文华眼睛一亮,没想到年轻人朝着对面的病床走去。赵文华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来,回到她的眼睛里。

天晴了,井梅站到窗边。骨科医院里的树上都是雪,树枝都压弯了,随时都可能折断, 发出“咔咔”的声音。一些保洁工人,在清理着院子里的积雪,堆成一堆堆的,像坟。一个母亲领着女儿,在忙碌的清雪大军外围,堆了-个雪人。小女孩站在雪人旁边,举着“v”的手势,母亲拿出手机,给她和雪人拍照。说是雪人,因条件不允许,没鼻子,没眼睛,也没帽子,看上去更像是两个大小不一的雪团叠摞在一起,圆滚滚的,让人看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母女拍完照,进了医院。很快,那个所谓的雪人,就被保洁工人们铲掉了,扔到手推车里。作为单数的雪人,不存在了。井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子小时候,她和儿子也堆过雪人。

井梅想刷会手机,刚打开视频号,赵文华喊她,井梅,你过来。井梅过来,问,阿姨什么事儿?赵文华说,去买点儿香蕉和苹果,要进口的。井梅答应着。

井梅买水果回来,看到病床前的椅子上坐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老太太,她在和赵文华说话。看老太太的样子,也是刚进来,帽子都没摘。赵文华看见井梅回来,连忙说,去把苹果洗了,给姚芬芳吃一个。她从床边把一个苹果扔到地上,说,这破苹果,给狗都不吃。 叫姚芬芳的老太太,又弯腰从地上把苹果捡起来,放进棉袄兜里,说,你都这个岁数了,咋还这样?我也是有尊严的。我能来看你,是念我们的旧情。赵文华说,我和你可没什么旧情。姚芬芳说,不想和你吵,都这个岁数,无意义,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一眼少一眼。井梅洗了苹果回来。赵文华递给姚芬芳一个说,尝尝这个。你那个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的,你不会是在坟地里偷的供品吧?赵文华拿根香蕉,让井梅扒开,再递给她。她说,小井啊!你又忘了叫“厂长夫人”了。井梅连忙叫了一句“厂长夫人”。赵文华说,没有水果刀,不削皮,这苹果我没法吃。姚芬芳总让井梅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想起来了,是在菜场偷人家排骨的那个老太太。井梅没说,但姚芬芳也认出了井梅,说,谢谢你。井梅没吭声。赵文华小口咬着香蕉,说,你们认识吗?井梅看了眼姚芬芳, 连忙说,在菜场见过。她再没说下去。姚芬芳说,是,在菜场,见过。赵文华说,买个水果刀吧。井梅说,中午回去的时候,拿一把。赵文华说,是,家里的那把好,还是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赵文华香蕉吃了一半,就递给了井梅,说,你吃吧。井梅接过来,没吃。只见姚芬芳连忙接过去,说,我尝尝。她大口地吃起来。 气氛变得沉闷了。只见姚芬芳大口咀嚼着香蕉,两个腮帮鼓鼓的。赵文华说,你慢点儿吃, 别噎死。这句话,透着恶毒了,让井梅觉得很不舒服。她看见旁边的病人出去拍片子了,就倚靠在那空床上。赵文华说,芬芳啊!你后来去了哪儿?姚芬芳说,我们那个车间分流,我被分配到拖拉机厂,后来,黄了。赵文华说, 你家那位呢?我记得也是你在拖拉机厂认识的吧。姚芬芳说,是。没想到短命啊!没到五十,就走了。赵文华说,哦。你咋不找我?姚芬芳说,我不想找你。赵文华说,我如果不是遇见了我家老陈,可能现在也和你差不多。姚芬芳说,你个小骚货,命好,会勾搭人,一下子,就勾上了副厂长。赵文华说,咋能是勾搭呢?是爱。你懂不懂?姚芬芳说,屁。井梅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姚芬芳说,那时候,都在车间,就你喜欢把工作服改小了,紧紧地绷着你的奶子和屁股,那样子,连女人看了都觉得骚,何况男人了。那次,副厂长下来检查,我们都站在一排,就你突然摔倒了,跪在地上,撅着你的腚,那副厂长看到了,眼睛一亮。赵文华说,没有的事儿。姚芬芳说,不信, 你回去问问,你家老陈。那眼神,我现在都没忘,在你屁股上停留着,像只苍蝇似的,从你紧绷的屁股上滑下去,又爬上来。你说,你当时是不是故意的?赵文华说,没有的事儿。姚芬芳说,不到半个月,你就被调到厂工会去了,是不是?要不是检查那天,你撅了一下腚,副厂长会注意你吗?这近万人的厂子,咋就你出奇吗?是你的腚改变了你的命运。赵文华说,芬芳啊!这就是今天来看我的目的吗?是想找回你的心理平衡吗?姚芬芳说,文华、你小气了。这一点儿不像是厂长夫人。我是看到你发的朋友圈,觉得我们姐妹一场, 也都老了,我才来看你的。生命无常啊!这些年、我经历的太多了。赵文华说,你这是在诅咒我吗?姚芬芳说,文华,该活明白了,也该醒醒啦!放下,你会活得轻松很多。你看看这朵花,虽然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装在矿泉水瓶里,也就活几天,总会败的。赵文华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走。

这时候,井梅才看到病床旁边的柜子上, 矿泉水瓶里插着一朵玫瑰花,有些萎蔫,但在水里还能活几天。

赵文华说,芬芳啊!你就咒败我吧。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不过还是谢谢你,能来看我。这都一上午了,就你来看我。要是往年,这病房里人都乌泱乌泱的了。

此刻作为单数的姚芬芳,让井梅想抱抱她,但她没有,看着姚芬芳那一脸的皱纹,又看了看赵文华白嫩的脸,井梅心里面感伤了下。 这时候,姚芬芳把黑色毛线帽摘下来,看上去是热了。那一头灰白的头发……

姚芬芳站起来,说,我得走了。

赵文华告诉井梅,说,你把苹果和香蕉给她拿着,香蕉给我剩一根就行。姚芬芳说,我不要。赵文华说,拿着吧。好好活着。姚芬芳说,反正不会找死。

井梅送姚芬芳出了病房,把水果递给姚芬芳。她接过去,说,那天,谢谢你。井梅上前抱了抱她,什么也没说,眼望着姚芬芳从走廊里消失。井梅竟然眼泪汪汪的了。井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回病房。赵文华躺在那里闭着

眼睛,听到井梅回来,又睁开眼睛,说,这个姚芬芳啊!真是老了,我记得她可能比我还小两岁,我们当年都是车间里的女工··人啊!咋说呢?倒是她说得对,人总是要败的,再好的花,都会败。可……我心不甘啊!井梅,你能懂吗?井梅说,不太懂。赵文华说,时间啊!命啊!这时候的赵文华仿佛回到了单数,让井梅同情起来。井梅说,不要去想,一天天活着就是啦!想多了,都是烦恼。赵文华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流出两滴眼泪来。 赵文华问,你爸怎么样了?井梅说,就算是保住命了,但需要人照顾。现在,我前夫在那边呢。赵文华说,你离婚啦?井梅说,嗯。赵文华问,为什么呢?井梅说,就是觉得没意思,就离了。赵文华说,女人啊,还是要有个男人的,哪怕是睡觉取暖。井梅没吭声。

井梅看了看时间,十点多。她说,我得回去做饭了,你睡一会儿。我做好饭,服侍陈叔吃了,我就回来。赵文华说,我的茭白炒肉。 井梅说,记下了,都写在纸上了。

外面虽然阳光普照的,但井梅还是觉得冷。她看了看时间回父亲那里把羽绒服穿上。如果自己病倒了……被清理过的路面,看上去更滑了,她小心翼翼的,但还是看到有人摔倒了,又爬起来。路过一家银行的时候,她在刷卡机上刷了一下,那张老陈给她的卡里, 还真是十万块钱。

从银行出来,井梅的心情复杂了。

路过老道口的时候,要来火车,复数们都等在那里。井梅也在其中,她手心里攥着那个卡,都出汗了,她把卡放回到包里。火车开过来了,鸣叫着,笛声刺耳。井梅望着满载矿石的黑色车厢,她在心里数了数,二十三节。 火车过去后,栏杆抬起来,复数们潮水般涌过去。井梅紧跟其后。

人的复数,车辆的复数,纷纷移动着通过。井梅给丁文森发信说,东家老太太想吃茭白炒肉,给你和我爸也要一份吧。

丁文森说,纸尿裤收到了。至于吃什么?你就不用操心啦,我不会亏待我前老丈人的。

丁文森正在走廊里和井梅说着话,突然走廊里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不知道把什么东西砸在玻璃上,把走廊窗户砸出来一个大窟窿,玻璃碎了一地,把丁文森吓了一跳。他连忙跳开,望着轮椅上的老头,笑了笑,骂道,杂种操的,都他妈的该枪毙了你们!

丁文森离开老人一段距离,发现井梅再没说话,他也就没说,目光看着那个轮椅上的老头。他还在朝着那个被他砸出来的大窟窿谩骂着,字眼极其恶毒。丁文森摇了摇头, 心想,他妈的,让人以为这是待在精神病院里似的。老头骂着骂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让丁文森心里咯噔一下,只见过来一个年轻男人把老头推走了。那窗户上,被老头砸出来的大窟窿,呼呼漏风。风发出的尖叫声, 是那么刺耳,在走廊里四处疯跑,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屎尿的味道,病人身上的特殊味儿,医生身上的味儿,护士脸上的甜丝丝的化妆品味儿,厕所里的味儿,还把走廊里的垃圾箱也翻了翻,带着水果的腐酸味儿和剩菜剩饭的馊味儿………从丁文森的身边经过,呼啸着,又从那个窟窿里跑掉了。丁文森吓坏了,站在原地没动地方。要不是瑶琴路过,喊他,丁文森,你干什么?丁文森才回过神来。瑶琴说,咋啦?丁文森,想你家井梅了吗?你家井梅是个好女人,一定是你偷腥了吧?丁文森说,我才没呢。你这可是冤枉我。 瑶琴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没有不偷腥的, 连生病了的男人都.丁文森说,咋?你被偷腥啦?我对偷腥不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吃你个豆腐。瑶琴说,去你的。丁文森说,你长期在这医院里护理,就不怕你家那个吃野食

复数

49

儿吗?瑶琴说,他敢,我给他打骨折。

丁文森看到小火柴发来私信说,夜先生, 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丁文森说, 你去仓库了吗?不是告诉你,不要去吗?我前老丈人在二院住院,我歇年假,在照顾我老丈人。你一定是不听我话,昨晚去了仓库吧?小火柴说,我听话的,夜先生。我没去。就是想你了,夜先生。丁文森说,你住的暖气管道里,是不是冷?要不,你去我家吧?小火柴说, 不冷,都热,要脱衣服睡觉。丁文森说,别感冒了。小火柴说,天养活,我就没生过病。丁文森说,那也要小心了。小火柴说,前几天来了个流浪汉,要占我的窝,被我打跑了。丁文森说,别和人打架。小火柴说,他要占我睡觉的地方,那可不行。丁文森说,我是怕你被人打了。小火柴说,放心吧,夜先生。我在我住的地方旁边,堆了个雪人,像夜先生。丁文森说,河面上冻冰了吧?你别上去玩儿,别掉河里去·小火柴说,是冻冰了,晚上可以听到河面咔咔的冰裂声,老吓人了。我看有人在冰面上玩儿,真是胆大,我不敢,我胆小。丁文森说,那就对了。不和你说了,我不在,不要到仓库那边去。如果你没钱了,我给你一百块。丁文森给小火柴转过去一百块钱。小火柴说,我还有。

小火柴很多字不会打,都是语音,丁文森再翻译过来。也不影响交流。丁文森不太喜欢听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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