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乍然闻听此消息后的心情已不可考,只知道当日父亲晚饭时脖颈又添了两道新痕。父亲只是言语说道卧室之中的衣架子倒了,其他言之不详。众儿女也不多问,其中内情早已习惯罢了。
当晚,家中能动弹的仆役都四散而去,想是去通知能够就近参加婚礼的亲友。偌大的府邸目前只余十人,分别是崔府主人一家六人和沈鸿、陈枫、杨续业与杨珏二位书童。
崔庭旭晚间还在和沈鸿筹划婚礼之事到底该如何办理,然则两个人硬是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二人中一人是世家少爷,一个是崔氏重点培养的高材生,说起来都是场面人物,碰到棘手的俗务却两眼一抹黑,毫无头绪。
一会儿这个说当沿袭周礼,以庄严肃穆为主,一会儿那个说当凸显世家底蕴,场面应以隆重喧闹为要。二人说了半天大而化之的东西,对婚礼细节却只字不提。无他,不懂罢了。
偏偏二人还不信邪,各自信心满满,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二人也都是成过亲的人,没操办过,还没经历过?可地上扔了一堆废纸,偏偏无一条有参考意义。
“太急了,哪有如此仓促之婚礼?老宅的人过不来,此事到底该当如何是好?”
“二郎,你在国子监没有相熟的朋友吗?找一个熟悉俗务的人来操持不就好了?”
“沈兄莫要奚落在下,那你在御史台有无亲近的朋友,找一个来救救急?”
……
……
二人对视一眼,表情颇有些凄凉,陡然想起二人都是自持身份之人,身边竟无一个相熟的友人。
就在二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陈枫走了进来,后边带着一个面色精明的青年,此人面白无须,看着颇为干练。
陈枫说道:“刚才此人上门拜访,言道是鄂国公派过来帮忙的下人,此人自称精通礼法,于婚丧嫁娶之道研究颇深,上门时曾言,他是鄂国公赠送给小公子的随从,若是家主用的满意,大可自行留下用之。”
毫无头绪的二位大老爷猛然抬头,还有这等好事?鄂国公是及时雨呀,看来外界的传言真是荒谬,谁言鄂国公行事无状,为人粗鄙的,这不是瞎说吗?分明是心细如发,行事干练呀。
崔庭旭压住嘴角,和蔼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自我介绍一下吧?”
来人躬身行礼,仪态无可挑剔,略微粗着嗓子说道:“在下高魁,乃尉迟府上的家生子,从小被家主安排学习迎来送往,待人接物之礼。今日家主与小公子一见如故,甚是喜爱,于是遣小人前来公子处听用,随侍左右,还望崔大人应允。”
沈鸿有些疑惑,遂问道:“既是家生子,为何你不曾改姓尉迟呢?可是有什么缘故?”
高魁面色如常,淡淡回应:“先父乃国公大人袍泽,小人算是国公大人手足的遗孤,因大人怜悯,又念及袍泽之情,遂令小人不得改姓,免得我家断了香火。”
崔庭旭喜道:“尉迟大人真乃有情有义之人,我府上正缺你这一号人物,本来若是我府上的管家在此的话,我也不会如此头痛。怎奈事情来的太仓促,如今有了你倒是应景的很,也算正当其时。”
高魁面色一喜,答话:“那崔大人可是应允了?”
崔庭旭点点头:“自然,尉迟大人所赠,怎能拒绝?何况尉迟大人乃是急我所急,某感激还来不及。你先随陈枫下去安顿,明日开始操持所需之物。”
高魁顿首:“喏!”
然后他便随陈枫而去,然则看着他不自觉微微前倾的仪态,沈鸿微微眯起了眼睛。
等陈枫高魁二人走远,沈鸿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对崔庭旭说道:“二郎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此人来历只凭一面之词,就轻易让他入府,不怕引狼入室吗?”
崔庭旭却似毫无察觉的笑道:“沈兄说笑了,难道还要我去找国公大人求证吗?信不信若我真的当面去求证,只怕此人的来历也是明明白白,毫无缺漏?”
沈鸿眉头舒展,说道:“二郎话中有话?”
崔庭旭面色如常的说道:“我这人一向糊涂,怕父母、怕老婆、怕同僚,行事也是平平无奇,又有何不可示人的?”
沈鸿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也是当年同窗时的佼佼者,还道你长大后泯然于众人矣,未曾想你倒是看的明白。”
崔庭旭面色略带苦恼:“明白又如何?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有些事有些问题,看的明白还不如稀里糊涂。”
沈鸿倒是惊讶了一下,随后不确定的说道:“你觉的那人是?”
崔庭旭好整以暇的指了指上面,说道:“也不知他是不是觉得世家子都是酒囊饭袋,如此小觑于人,可怜我等还只能装作不知,属实无奈的很。不过我自觉又没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随他就是了。”
沈鸿言道:“你倒是豁达,如此说来,很多事你都心知肚明了?”
崔庭旭眼睛眯着:“比如呢?”
“比如,崔尧之事!”
“崔尧又有何事?近来倒是长进的很,还要多谢沈兄栽培!”
“非也,我并非说近日之事,他的那些想法我也教不来,我说的是崔尧婴孩时夭折之事。”
崔庭旭烦躁的扭动的身子,像条蛆虫一般,不得安分。片刻后才说道:“沈兄是否知道什么?”
沈鸿也有些不安,不确定的说道:“我一直置身事外,不好多言,只是你我也算相交默契,我只说一下我的猜测。”
崔庭旭见他未曾涉入其中,也松了口气说道:“还请直言,我洗耳恭听。”
“当年,老家主有一次家宴中,我正好作陪,席间老家主为了勉励大郎,开了一句玩笑,或许与此事有关。”
崔庭旭也被勾起了好奇:“什么玩笑,能牵扯到尧儿?”
沈鸿回想了一下,说道:“老家主在席间曾言语轻佻的问大公子,为何年近三十还不曾有子?是不是身体不行?若是力有不逮的话,送一个妾室过来,老夫代劳一下。
当时,席间众人无不放声狂笑,一时间场面荒诞不羁,待众人笑罢,老家主又玩笑般的说道,若是你一直无后,我可要让二郎继承家主之位了!说罢玩笑,却被老夫人一阵敲打,直吓得老家主连连讨饶才作罢。”
崔庭旭闻言哂笑:“我父亲一向没个正……一向狂放不羁,席间有此言论,不足为怪。有次喝高了以后,非要母亲给他偿命,让母亲一顿好打,才老实了不少。老顽童罢了,好在母亲还算能治了他。”
沈鸿说道:“我自知老家主性格,当年初次遇见我时,还曾言说若是我能做到当朝宰相,他便将家主之位传给我这外姓人哩。可见他一向诙谐。但是……”
“但是什么?沈兄怎地不往下说了?”
沈鸿犹豫了一下说道:“但是大公子为人一向一板一眼,若是当年老家主的戏言他当真了呢?”
崔庭旭笑呵呵的说道:“沈兄你真爱说笑,我大哥一向将我当成他的眼珠子一般爱护,怎能残害我的嫡子?此言有些危言耸听了,何况我大哥不是已经有了嫡子了吗?此事乃无稽之谈,沈兄莫要玩笑。”
沈鸿见他不信,也觉的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只是久在朝堂历练,遇见巧合之事不自觉的就往阴谋上联想,职业习惯罢了。
沈鸿笑了一下,说道:“也许是我多想了,总之你大哥顺利继承家主之位,你也落得个逍遥快活,如此也算各自安好,过去之事就过去吧,如今的局面不是也挺好?”
崔庭旭笑道:“是呀,我大哥本就该是家主,若我去做,只怕会把崔氏给嚯嚯个干净,尧儿如今也算有了仕途,一切都挺好,不是吗?”
“是极,是极。你把刚才为兄的话都忘了吧,此言有挑拨离间之嫌,在下想起都有些脸红,今日不早了,明日我陪你去采买纳征之物。我先回去安睡了。”
崔庭旭站起身来,拱手道:“竟是累得沈兄陪我熬夜,如此沈兄快快安睡去吧,明日连累沈兄无法在家大杀四方了。”
沈鸿也是笑道:“人都被你夫人赶去做事了,哪还有人陪我打牌?不如随你出去转转,也好散散心。”
“那好,明早再会。”
“嗯,二郎留步。”
待沈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崔庭旭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久久未曾挪动分毫。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唯有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崔庭旭那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忽然起了变化。只见他紧紧地皱起眉头,眉心之间犹如拧成了一个死结,而他脸上的表情更是瞬间变得狰狞起来,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又过了一小会儿,崔庭旭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手掌。他的掌心此刻已然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淋淋!
然而,面对这样骇人的伤势,崔庭旭却是表现得异常淡定。他慢条斯理地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嵌入伤口处的断甲小心地拔掉。
终于,所有的断甲都被清理干净之后,崔庭旭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轻声说道:“多谢沈兄提醒,如今……我总算知道缘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