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粗麻布衣却也遮不住年轻人勃发的意气。寺庙是前朝的遗产,多年来无人问津,庙前杂草丛生,庙内灰尘扑面。他荡了两圈,找了块应是最干净的地——老祖宗说不能踩的门槛——跨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搓起耳鬓长长了的头发。
日上三竿,初夏的太阳很有气魄。屋檐这时候起了作用,把火似的阳光挡在了外面,只是那热气还是往他身上窜,他简直要把“我坐不住了”几字写在脸上了。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他扭头往庙里问。这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后大概是十步的距离,两侧更宽一些。庙只有前面一扇门,他朝着里面大声说话,传出来隐隐回音。
观音像前盘腿坐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同样也穿的是朴素的衣裳。听了少年的叫喊,他头也不回:“你也就是天天在这深山老林里,眼界太小了,你到外面去看看,哪个修仙的人像你这么心浮气躁的!你今儿个也别想溜走,就在这等到我把这玩意儿弄懂。”
季裁雪把耳边无聊编起来的麻花辫子扯散了,满脸生无可恋地瞅着外面被太阳烤枯了的小草,心想这天机卷哪是那么容易弄懂的,真让人随随便便就参悟了去,主角还有什么武器可以使。
距离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十年了。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平浪静。发生过的最大的事大抵就是三年前师兄楚连微告别师门下山去游历了。
他师兄楚连微是个教科书式的温润君子,当年也正是师兄把他从雪地里捡回师门的。他那时候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被捡回去之后就发了高烧。师兄问他姓甚名谁,他想着寄都寄了阎王还要我自报姓名吗,未想到烧糊涂了,把心里想的说出了口,师兄就取其中的“季”字作姓,又说他是雪中捡到的,大难不死,就名为裁雪,竟然就这么凑巧,和他穿越前的本名对上了。
现在流行穿书式穿越,他在车祸死前正准备写个长评吐槽当时很火的一篇大长篇狗血修真文《见天机》,所以接受了自己穿越这个事实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不会穿进《见天机》里的吧?
后来经过他的仔细考察,发现这是一个低魔修真的世界——其实说是架空古代更准确些,绝大部分人都是封建王朝的子民,根本不知道有修真成仙这么一说。而走上修行之路的那小部分人,又有一半终生连筑基这个门槛都摸不到。天资甚高的人,也多是金丹而终——当然有个重要的原因是,即便是修真之人,寿命也与常人无异,顶多是体魄较强而已。
若真有天之骄子熬过金丹,到达元婴之境,他就会在某一时刻受到感召,渡过最后的雷劫,飞升成仙。
上一个这样的天之骄子出现,已是前朝之事,近数十年来,再没听说过人间有人飞升。
而《见天机》的背景,是一个修仙者御风而行,缩地成寸的高魔世界。
加之他来这世界后所见过的两人——他那胡子拉碴,看上去四十好几其实才三十出头的师父,和那玉树兰芝的师兄都是思维再正常不过的人,完全不像是狗血文里一言不合就寻死觅活的角色,所以季裁雪很快否定了自己穿书的猜测。
虽然也不是没有不寻常之处——他的师父陆往修为极高,已经达到金丹之境,而且季裁雪看得出来师父是在刻意压制着修为,或许真正实力与元婴修者不相上下;而师兄楚连微亦天资极高,年纪轻轻已经有突破到金丹的趋势,三年前下山,也是为了寻找突破的机缘。
只有他一人菜得如此突兀。所以他合理怀疑他是逆袭流的主角。
当然这些只是他心里编话本一样的玩笑话。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就会这么日复一日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许哪天真能修真成仙,直到昨天,他师父兴冲冲地和他说在后山捡到了一个宝贝,他一看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天机卷是《见天机》中主角攻关止戈的一个法器,也可以说是导致主角攻受be的致命一环。这法器单看外形与普通卷轴无异,只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在背侧端端正正写着三字——天机卷。
天机,是修真之人终生无法饶过的欲望与难关。
【长安从来没有想过,他风雨同舟数十年的道侣,会因为天机卷所谓的预言而将刀刃指向自己。
他曾无数次见证逐月剑斩落敌人的首级,而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那凌厉的剑气劈开过往的温情宛如打碎一场镜花水月,在眨眼之间,逼近他喉头。
熟悉的面庞近在眼前,他轻而易举地望进男人沉黑的双眼,曾经耳鬓厮磨的岁月如走马灯般在脑中掠过,一切又追溯回最开始的地方。
他看见那双如墨浓黑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浅淡的波澜,多年下来的默契让他看出了其中难以察觉的犹豫之意,他知道那正是后悔的前兆。
可即便行止剑尊的剑术臻至登峰造极的境界,也无法挽回刺向自己道侣的,此生所出的最快的一剑。
“师兄……当年我们在曲水亭初见时,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结局。”】
季裁雪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只觉得暑气越来越重了,压得人快要窒息,他不得已挪了位置,往庙里面钻,朝着菩萨合十双手拜了拜,带着些许心虚地偷了垫子搬到一边坐下了。
他师父还在研究天机卷,看一个彪形大汉把弄一卷薄纸,倒挺有视觉效果的。季裁雪看看师父专注的神情,又看看那在他眼里沾满了狗血的天机卷,几度想开口劝师父把晦气东西扔了,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师父瞪了一眼,只能悻悻闭嘴。
天机卷可窥见前途,把握因果,对于渴望飞升之人,尤有吸引力。可季裁雪就不明白了,师父若是真想飞升,直接解开修为压制一飞冲天等待天道号召不就是了吗,他也不该是那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人啊,为何就一定要揪着个真假尚且不知的天机卷不放。
若是他能有师父这样的修为,那他在人间就是横着走了,能不能飞升他也不在意,飞升了,就做百岁千年的快活神仙,没飞升,就享乐一辈子,多有滋味。
“师父,你说,飞升之后,去到那仙界,是不是真如话本里说的那样,美酒美人,灵丹仙药无数啊?”他摸着下巴说道,这是以他浅薄的见识所能想到的最吸引人的东西了——哦或许还要再加上个永生——如果不是有这些东西,谁会挤破了脑袋都想飞升成仙啊。
他师父这回倒是停下来了,睨了他一眼以表鄙夷:“瞧你那点出息。”
季裁雪……季裁雪敢怒不敢言。
“飞升之后,不过又是一段修行之旅而已。”陆往正了神色,粗浓的眉宇间泛出沉郁之色,“任你在人间称霸称王,到了仙界,在那些仙人眼里,也不过是灰尘蝼蚁。”
季裁雪没想到师父竟然真知道仙界有什么,听着语气,好像还亲身经历过一般,他啧啧感叹几声,忽而神色一变,想通了其中关窍——
不会所谓飞升,就是从低魔世界到高魔世界吧?
或者说是,从人间到修真界。
《见天机》主角团所在的世界,是人间的修者们飞升后达到的修真界,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到天机卷了。在原着大结局中,亲手杀了道侣又转眼间后悔的关止戈黑化了,他修为高深,与重要男配并列天下第一人,这一黑化那是天崩地裂,卷起了人妖魔三界混乱,修真界与人间的屏障也出现了裂缝,天机卷便因此落入了人间。
看来,他十有八九是穿到剧情线结束之后了。
原着中没有具体交代关止戈的结局,季裁雪猜这人要么是和重要男配同归于尽了,要么是自杀死了,单看这结局确实是惨烈,但一想到这实际上是一个人的过失葬送一众人的戏码,季裁雪就觉得恶心得不行。
季裁雪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是对的,他正寻思着能不能从师父嘴里套话验证一下,就见师父一拍腿站起了身,活动着脖颈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走了,回去挖坛酒喝喝。”
他瞪大双眼:“师父你搞明白了?”这种法宝不应该是主角限定吗?
“应该是成了,我滴了滴血在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个结果。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陆往说着,把卷轴放在供奉祭品的木桌的抽屉中,“快起来把屁股下那垫子摆回去。”
季裁雪起来拍拍屁股,心里想着不知道这一坐又少了几年功德。他一想到自己可能真是重生在《见天机》这本狗血虐文里了,就感觉自己上辈子好事做尽都是白搭。
扣1菩萨原谅我并和我一起笑。
他正内心活动丰富着,忽然心头一颤。他盯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像看了会,总觉得在刚刚,菩萨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变化。
好像是很灵动地笑了一下。
身后师父又在叫他了,那声音正逐渐远去。季裁雪揉揉眼睛想多半是自己眼花了,便赶忙起身追了过去。
他师父性情洒脱又鸡毛,喜好不多,喝酒算是其中之一。他一个看起来糙得不行的大叔,喝酒却只喝自己酿的桃花酿,旁的就算是宫廷玉液酒他也一滴不沾。
估计是解开天机卷让他来了兴致,陆往一连灌下去三坛酒,小麦色的面庞泛红了也不明显,季裁雪瞥了他好几眼,见他踹了鞋整个人翻上了床,才觉得他是真醉了——醉了好啊,酒后吐真言嘛。
“师父,你之前是不是去过仙界啊,那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各种大门派鼎立,仙人们各个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季裁雪凑到陆往身边歪着头问道,他问得还算含蓄,但陆往喝多了,听他嘀嘀咕咕这么多话,只掏了掏耳朵毫无意义地嗯嗯两声。季裁雪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正要开口,却听陆往低声道,“仙界,哪算什么好地方。仙人的心,只比凡人更叵测无情。”
季裁雪愣了愣,陆往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师父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只隐隐觉得这不像是喝醉了的人会说出的话,另一方面他又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毕竟《见天机》里呈现出的修真界,就是一个修为至上,强者视弱者为草芥的残酷世界。
什么人情,什么侠义,统统放屁。
主角受长安的死,与一众狗眼看人低的宗门长老,捧高踩低的宗门子弟脱不了干系。
“仙界,哪有人间快活……”
“人间……人间啊……又比不过桃花源……”
陆往忽然一个翻身,一双带着些许醉意的英气眼睛与季裁雪眼眸相对:
“为师想你师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