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裁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凝望着神情平静的崔九重,既震憾于他的疯狂,又觉得一切仿佛都在情理之中。
不愧是千年老道,揣摩人心的好手——崔九重想必料定他不会做出极限一换一的举动,所以才会用这条法则来约束他。同归于尽乍一听十分骇人,可仔细想来,不过是用作要挟的、注定不会发生的假想而已。
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意料之内的满意答复,崔九重将领口重新系上捋平,只是白色的衣领沾染上了血迹,削减了几分他身上那种作壁上观的冷淡气质。一个清洁咒就能抹净的微小血渍,崔九重却视若无物——连同他脸上那已经不再流血的细长伤痕。
几次与崔九重相见,他无一不是衣冠整洁,端的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之姿,照理说,应该不会容忍身上残留污渍才对。
未等季裁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崔九重转过身,抬步便往门口走去。他怔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心理作用,只觉得被崔九重烙过印的地方传来一阵灼烧的痛感,忙快步跟了上去。他方才一直靠着桌子站着还没什么感觉,这会一走动,撕扯的痛感霎时从被撞伤的后腰蔓延开来,他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崔九重的眼神只恨不得将其后背戳出个窟窿来。
房门被推开,白雾迫不及待地从外往里灌进来,季裁雪顿了下脚步,忽而想起昨夜初至此处时,这一方平台上的雾气分明很薄,可现在却浓得与诉冤湖上的大雾别无二致,却不知是否又是崔九重暗中施展的手段。
这一停顿又让他与崔九重之间的距离被拉大了,他心里头骂骂咧咧,却又不得不跑上去像条尾巴一样缀在人后头。实在是被崔九重这像是要赶去投胎的速度惹恼了,他忍着痛一个箭步上去,伸手想要拽住崔九重的手臂,然而却偏了些,最终抓到的是崔九重腰间佩剑的剑柄。
一阵轻微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季裁雪皱了下眉,冲停下脚步的崔九重道:“你不回湖底巨宫,又是要去哪里?”
崔九重侧过脸,目光先是落在了他抓着剑柄的手指,而后才转移到他脸上:“议事堂。”
出了窗帘紧拉的房屋,季裁雪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暗,白雾间残存着几抹黯淡的黄昏光辉。此时昙霜与张子珩两人应该已经顺利进到了“门”之下,崔九重却这副不疾不徐的模样,仿佛对昙霜一行的行动漠不关心,仿佛曾重伤昙霜,将昙霜从“门”边驱逐的人不是他一样。
“没想到阁主日理万机,夜里还要通宵达旦地工作啊?”季裁雪边阴阳怪气,边觑着崔九重脸色,想从崔九重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可崔九重却是面无表情,滴水不漏,似乎所有会外露的情绪都在方才与季裁雪的对峙中被舍弃或是发泄掉了,他又变回了那位不近人情,俯瞰人间的天道阁阁主。天道之下,没有能触怒他的修者,只有需要被他惩戒的罪徒。
崔九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他略一转手,剑柄便从季裁雪手中脱出。隆隆的滚轮声由远及近传来,打断了季裁雪的思绪。他收回手,垂眼看向与剑柄接触的指腹,原本白中透粉的手指正中竟然晕开墨一样的颜色。季裁雪愣了一下,之后随着指尖处又麻又刺的痛感逐渐消退,那墨色也渐渐变浅,最后无影无踪。
好歹是反复读过《见天机》的人,季裁雪只用几秒便反应过来了——这是毒。
就算是给剑涂毒,那也应该涂在剑身吧,崔九重居然给剑柄上毒,他难道有什么受虐倾向,天天尝试毒死自己吗?
肆意腹诽了一番崔九重,季裁雪收敛了神色,他的心中浮出一个猜想——崔九重的灵根,十有八九是二级变异灵根之一的毒灵根。
大概是为了寻求创新,《见天机》的世界观里,并不仅仅只有金木水火土这五行的灵根,还有从这五行灵根中变异产生的一级变异灵根和二级变异灵根——前者为单一灵根变异而来,譬如昙霜仙尊的冰灵根,便是由水灵根变异;而后者则为两个灵根变异而出,比如金灵根与木灵根变异生出的毒灵根。
原着中曾提到过,毒灵根算是罕见的灵根,且多见于魔修、妖修之身。他倒未曾想,天道阁阁主竟也是毒灵根的修士……
“还不上来。”崔九重的声音把他从走神中拉回,舆轿不知何时已经行至眼前,崔九重端坐在轿中俯视着他。他歪了歪脑袋,算是第一次切实感觉到这个法则是对双方的枷锁,饶是如此他也自知不是时机,没磨蹭多久,便踩着步梯钻进了舆轿,坐到崔九重的正对面。
“你什么时候把剩下四个问题问了?”舆轿的隆隆声夹杂在他的声音里,他不自觉地提高了些音量。
崔九重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装什么哑巴……季裁雪乖巧地放在膝盖上的手揉皱了膝上的布料,他又换了个问题:“双生法则呢?什么时候可以解除?”
崔九重闭上了眼,一副阖目小憩的模样。
一口闷气堵在季裁雪心口,他盯着崔九重看了会,最终移开了视线,左右问了也是白问,他便闭上了嘴趁此机会忙里偷闲地休息一会。距离上次啃干粮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现在一放松下来,他便觉得腹中空空,饿得想啃树皮。
不一会儿,嚓嚓的咀嚼声便钻进了崔九重耳朵,他缓缓睁开眼,就看见坐在他正对面的少年双手捧着一块硬饼啃着,嫣红的嘴唇间时不时露出些整齐的、并不锋锐的牙齿,他沉默地看了会,又闭上了眼睛。
在崔九重闭眼后,季裁雪偷偷地、很快地把藏在手心里的灵药塞进了口中,好在灵药不算大,成功被他硬生生干咽了下去。他拍了拍胸脯,才继续若无其事地啃起干粮。
把嘴角沾上的饼渣收拾干净后,季裁雪尝试着调动起自己的灵气。一股温和的灵气自小腹中涌出,如暖流般淌过他全身的灵脉。他面容自若,心下却是惊喜交集——崔九重没有骗他,他真的结丹了!
现在调用灵气探索,他能感受到自己丹田处多出了一颗圆圆的、果子一样的小球,温暖的灵气正在其中孕育。季裁雪虽然阅修真文无数,却是实打实第一次亲身经历结丹——当然,他希望不要狗血地经历第二次——这种感觉比他曾想象得还奇妙,就像是……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或者是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东西一般。
这灵气温和而生机勃勃,宛若肥美草原,令人心旷神怡,大抵正如崔九重所说,他是木灵根的修者吧……
季裁雪顿了下,崔九重当时一边擦着侧脸的血痕一边对他说出的话在他大脑中重新播放,他抓住了先前被他忽略的一个细节——
崔九重将他称为“草食动物”。
若是放在以前,季裁雪或许会只当崔九重是蔑视自己,将自己类比为草食动物以嘲讽自己的软弱。可如今有冥主叫他“小盘羊”在先,他很难不把这两个称呼联系起来。
这些称呼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呢……
舆轿停了下来,季裁雪的思路也一并中止了。他率先跳下了舆轿。此时天已全黑,议事堂外照明的灯盏并不多,正门前悬有相对的两盏四方挂灯,黄白的灯光穿过在夜里沉寂的红花,在地上印出朦胧的光斑。
崔九重下了舆轿,便大步流星地往议事堂走去。季裁雪赶忙跟上,余光一扫,却未见得一个傀儡的身影。
随着崔九重的走近,两扇厚重的大门倏然洞开,一片漆黑的屋内也随之亮了起来。崔九重没有半分停顿,径直走到了厅堂的尽头,对着那幅季裁雪曾驻足观赏过的写意山水画伸出了手——
在崔九重的指尖触及画卷的刹那,浓墨一样的黑色液体从他指尖向画上蔓开,整幅画在顷刻间变成纯黑色,又在几秒后,生出白色的线条……
季裁雪微微怔神,看着这幅画原本黑色的地方变作白色,原本留白的地方又尽数被染黑,就像剪纸从阳刻转化为阴刻。画卷彻底成型之后,只听咔嚓一声,画卷竟从中间分裂成四半,四半又各自向四角散开,拉开一个黑色的、可供一人通行的洞门。
崔九重的手向他伸来时,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侧身躲了过去。崔九重任由手悬在半空,似乎完全不会感到尴尬,只冷淡道:“如果不想在传送过程中爆体而亡,就抓好我的手。”
“这是要去哪里?”季裁雪质问道。
“我的府邸。”
府邸?
季裁雪心中闪过丝犹疑,《见天机》中并未提到过崔九重的府邸,他以为崔九重身为天道阁阁主,自然是住在天道阁岛上的某处,可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这不就是逼他成为瓮中捉鳖的“鳖”么?
僵持并未持续多久,在季裁雪想出对策前,崔九重先开了口:“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要做的事与你无关,只是因由这双生法则,要将你带在身边而已。”
“既然这么麻烦,何不解除这法则?”
“若你立下海枯誓,保证在完成与我的交易之前,不会妄图逃跑,我自然可以为你解除法则。”
季裁雪噎了一下,又犹豫了片刻,才抓上了崔九重的手——抓的是手腕的位置,姿势有那么一点别扭,却将身体的接触面积降到了最低。
崔九重未再多言,带着季裁雪走进了门内——
如果再给季裁雪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踏进这扇门。
几乎在身体完全穿过门洞的刹那,强烈的、钻心刺骨的疼痛就转瞬侵占了他全身。他的身体几乎在瞬间瘫软,仿佛骨头都化作了血水,他在崔九重的脚边跌倒,瘫倒在坚硬的地面,如一块被从完整的身体中切割出的肉,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只能在疼痛中可怜地抽搐。他转动着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控制的眼球,强撑着因为疼痛而逐渐模糊的意识,让视线紧紧贴在崔九重身上。
他看着崔九重往前走,走到一处案桌形状的巨大石块前,崔九重似乎在操作着什么,可他无法透过崔九重的背影看见什么东西,而钻心的疼痛还在进一步啃噬他的大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靴子在他眼前落定,他的头被捧起,连带着他的上半身,软若无骨地靠在崔九重屈起的膝盖。
崔九重凝视着少年惨白的脸,看着那震颤着的、如蝴蝶翅膀般不堪一折的纤长羽睫,还有那双盈着痛苦的泪水,正满是惊怒,又仿佛只有茫然的圆眼。
他的指腹微微用力,按压少年侧脸柔软的皮肤,然后如愿以偿地,看见晶亮的水珠越出浅浅的眼眶,挨着他的手指流过,掉在衣服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在黑暗彻底吞噬季裁雪的视野前,他听到崔九重自言自语一般的喃喃声:
“白泽的妖怪,未免过于好骗。”
“是不是正因如此,才会走向灭亡呢?”
寒月悬空,白雾笼罩着天道阁的山野。
完整的坡面忽然被撑开一处圆盖,一道黑色身影从地下钻出。浓雾钻进口鼻,张子珩面无表情地平复着呼吸,而在他脚下,湖水翻涌着,灌满了整个洞道。
再晚一秒,他就会被诉冤湖的湖水吞没,永远无法出来了。
天道阁阁主果真狠绝,竟放水淹没整座湖底巨宫,显然是想将所有擅闯者困杀于地底。
他抬步往山上走去,四处阒静,竟无一位天道阁的巡山弟子。
他已无心去回顾在巨宫“门”前与昙霜的那场激烈的争执,所有直接或间接伤害他弟弟的人都毫无疑议地成为他必将报复的仇人。只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去砍碎昙霜平静的、明摆着算计与理所当然的脸庞——他必须尽快地,把弟弟救回来……
垂在身侧的手缩紧了,在模糊视野的黑暗中,微不可察地震颤着。
他同样憎恨着无能的,不称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