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只有区区八千常住人口的小镇,其镇衙不可能盖的多么恢弘大气。
倒不是主政的官员不想有一个更舒服的办公地和居住地,而是朝廷下发的银子以及镇子本身能够提供的税收,不支持栖凤镇将镇衙修建的富丽堂皇。
就连正常情况下,建造这些官衙所需要临时加派的劳役,都会由于镇子本身的常住人口太少,导致很难调动到足够多的免费劳力。
若是没有办法驱使泥腿子们来做工的话,难不成还能指望官老爷和一群书吏亲自去干那些下三滥的活吗?
当然,如果栖凤镇的镇长确确实实是一个不顾后果的混蛋,强行向下摊派劳役的话,镇里的百姓和镇外的农户依旧是没办法的。
可一旦这种摊派影响到了农忙,进而导致土地的收成大幅度缩减,连锁反应就是镇子本身的税收也将严重受挫。
继续逼迫下去,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脑子一热,当场揭竿而起,搞一出注定失败的农民起义。
大的地方可以不在乎这些,反正大地方有足够多的修士和地方军士来稳定局势。
栖凤镇却丝毫不具备类似的条件。
除了镇长是一名低等修士外,栖凤镇里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名真正的武官。
至于那些帮闲……让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人可以,一旦见血,他们会比任何人都跑的更快。
总而言之,栖凤镇的镇衙门很小,苏清和步入其中后,跟随着曲云良的指引,仅仅只是拐了两个弯,便来到了镇衙专门存放各种卷宗的库房。
曲云良喊来了负责库房的书吏,用钥匙打开库房的门锁后,没让负责库房的书吏跟着一起进去,而是亲自陪同着苏清和步入了库房里。
“架子上摆放的都是最近五年的卷宗,不光是案件卷宗,还包括各种政务卷宗。超过了五年以上的卷宗,目前全都被存放在箱子里。栖凤镇很小,镇子里的百姓也不多,所以真正闹到需要用卷宗去记录详情的案子,每年都没有多少。”
曲云良指了指库房内摆放整齐的一排排架子,以及角落那堆叠在一起的各个大木箱子,开口介绍道。
苏清和一边打量库房内的卷宗情况,一边问道:“镇外的村子呢?隶属于栖凤镇管辖的村子,大大小小的至少会有几十个吧?”
曲云良回答道:“苏先生有所不知,下官手上真正能指挥动的人着实不多,光是管着栖凤镇,已经让下官倍感头疼了,至于周围的那些村子,主要靠着村中的宿老又或者乡贤在管理。
一个村居住的基本上都是同姓人,互相之间或多或少的总有几分亲戚关系在。他们有自己的宗族祠堂,有自己的家法,不出大问题的情况下,其实并不需要镇衙插手其中、进行干预。”
苏清和点了点头,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伸手指向了架子,开口道:“劳烦曲大人将所有跟白员外一家有关的案件卷宗找出来吧。为了避免曲大人为难,我就在这里看,不会将卷宗带走的。”
曲云良陪笑道:“苏先生说笑了,即便苏先生拿回去看也没关系的,所有卷宗在上一级衙门里都有备份,哪怕不小心出现了缺损,照样可以重新补回来,只是需要一些比较麻烦的手续而已。”
苏清和拍了拍曲云良的肩膀,夸赞道:“曲大人,我很感谢你的善解人意,你为我考虑,我也得为你考虑。既然有更容易被你我接受的处理方式,那为何要无缘无故的给你找麻烦呢?”
曲云良被拍着肩膀,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精神抖擞的应声道:“苏先生说的是,请先生稍等,下官这就为先生找来所有跟白员外一家有关的案件卷宗。”
说完,曲云良晃荡着他那肥硕的身躯,略显艰难的挤进了一排排的架子中间。
不过从曲云良接下来在寻找案件卷宗时所表现出来的效率看,这位栖凤镇的镇长绝对不是一个草包。
按照苏清和的理解,很多地方上的主政官员,你很难指望他们对于自己治理的地方能有多么细致的了解。
特别是牵扯到具体的工作,绝大部分都是由吏员负责的。
能臣固然重要,干吏同样不可或缺。
结果眼前这位曲镇长却明显极为熟悉库房里各个卷宗的存放位置,单看这一点,便足以确定其平日里对于自身所负责的政务到底有多么上心了。
大概过了一炷香左右,曲云良用双手搬来了足足十几本厚厚的卷宗,并将这些卷宗放到了苏清和的眼前。
满脸不好意思的说道:“苏先生,和白员外家有关的案子,比较繁琐。大概每年都能有那么一两件,却不会在某一个年份里集中出现很多。因此各个年份的卷宗都有记录,却分的散。
所以下官只能将每一本记录了白员外家案子的卷宗全都找来,都在这里了。一会儿您看的时候,下官会专门将白员外家的案子从卷宗里翻出来,供您审阅,您无需担心会耽搁时辰。”
苏清和点头道:“有劳曲大人了。”
说完,直接在库房唯一的桌前坐下,看着曲云良挨个将每一本卷宗里记录白员外家案子的页面翻找出来。
库房里的这张桌子和椅子应该是管理库房的吏员在上值时用来休息的,以至于显得太过老旧。
坐在上面‘吱吱呀呀’声不断响起,仿佛随时有可能散架似的。
椅子只有一把,曲云良便站在苏清和的旁边,将那些卷宗摆在桌子上,然后挨个进行翻找。
每找到一份,就把找好的放到苏清和的眼前,接着翻找下一本卷宗。
在曲云良的鼎力协助下,苏清和很快便对白员外一家那些记录在册的案子有了足够的了解!
最早的案件记录发生在十五年前,那是一起很普通的杀人案,白员外家的一名下人因为被怀疑偷东西而死在了白员外管家的棍棒下。
因为下人签的是死契,所以白员外和他的管家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只是需要拿出一笔数额不算很大的赎罪银给镇衙充裕府库。
根据大周律的条例,这是很正常的判罚。
而第二件跟白员外家有关的案子,已经是六年后的事情了。
白员外强暴了家中一个签活契的侍女,这个侍女在白员外家只负责给白员外打扫书房。
在被白员外强暴后,侍女想不开,当晚就跑到镇子外跳了河。
侍女的爹娘将白员外告到了镇衙,可由于侍女确确实实是自己跳河的,使得白员外需要为侍女的死担负的责任很有限。
再加上侍女的爹娘本也没想过让白员外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选择控告白员外的最主要目地,其实就是想拿到一笔银子作为赔偿罢了。
这笔银子可以用来给他们的儿子娶媳妇……
于是白员外再一次用银子解决了案子所带来的麻烦。
第三件案子发生在五年前,跟第一件案子之间相隔了整整十年!
案件情况跟第一件案子颇为相似,白员外家的一名下人被直接活生生打死。
区别在于,动手的不再是管家,是白员外本人。
并且白员外没有再缴纳赎罪银。
尽管这名下人并非死契,而是活契,可白员外受到的惩罚力度,却要比第一件案子的惩罚力度轻得多。
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惩罚……
出现这些区别的根本原因在于,白员外的女儿在这一年嫁给了河阴县的县令为妾。
如此一来,区区一名普通下人的死亡,自然不可能再给白员外造成任何麻烦。
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案件卷宗中记录在册的和白员外一家有关的案子,数量陡增!
然而记录在册的案件数量增长并不是线性的,反倒是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连年递减般的走势。
数量最多的时候正是白员外的女儿嫁给河阴县县令为妾的第一年。
仅仅这一年,在案件卷宗里就记录了多达十二起以白员外一家为主体被告的案件。
对于一个只有区区八千常住人口的小镇来说,针对单独某一家的案件数量竟然会达到这样一个惊人的数字,着实是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
等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四年前的时候,案件卷宗里记录的和白员外一家有关的案子数量,减少到了八起。
三年前是六起,两年前变成了五起,一年前锐减到了两起。
至于今年,目前为止,一起都没有!
这肯定是不正常的!
女儿嫁给河阴县县令为妾的第一年,跟白员外家有关的案子,从十年两起暴增到了一年十二起,说明白员外一家都不是省油的灯。
之前是由于没有真正的靠山,所以做事还算谨慎,行为比较收敛。
可当白员外一家找到了真正的靠山之后,他们的所有性情就全都释放了出来。
这样的背景下,随着白员外一家初步体会到了有靠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爽感后,最符合逻辑的发展,应该是白员外一家变本加厉的对栖凤镇百姓进行欺压。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欺压了整整一年后,忽然良心发现,降低了对栖凤镇百姓的欺压频率。
因此卷宗中记录的白家案件数量没有连年递增,反倒是连年递减,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大量的报案都以失败告终,受害人对白家进行控告后,根本得不到应有的正义,同时还会遭遇白家的报复!
绝望之下,几乎所有栖凤镇的百姓都不再有反抗白家的勇气。
哪怕被白家欺凌,也只能咬碎槽牙往肚子里咽,不再尝试着去报官以求公正。
脑海中推测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后,苏清和并未根据这个推测去质问曲云良为何没有秉公执法。
别说当前这种封建体制了,即便换做是前一世里那个自媒体高度发达、随时有可能将阴暗暴露于阳光之下的时代,官官相护照样是绝对的主流。
更何况白员外的女儿是嫁给了曲云良的顶头上司为妾,真让曲云良秉公执法,才是强人所难。
诚然,每个时代都会有理想主义者存在,那些人拥有着高尚的品格和令人心折的气度。
但这样的圣人毕竟过于稀少,起码苏清和扪心自问,换成是他处于曲云良的位置上,并且和曲云良的情况完全一样,那他差不多也会做出跟曲云良相同的选择。
宽以待己、严于律人,如此行为要不得。
整理了下思路,苏清和状似随意的问道:“曲大人,五年前的这件案子,卷宗上只记录了白家的一名下人被打死,却没有记录被打死的原因。
既然卷宗记录里都写了是白员外亲自动的手,那名下人还是活契,为何却对白员外没有任何惩罚?纵使他背后站着河阴县令,这也不应该吧?”
曲云良此时刚好将全部涉及到白家的案子都翻了出来。
听到苏清和的询问,曲云良先是愣了愣,脸上浮现起了少许疑惑的神情。
看了看苏清和眼前展开的那份卷宗,盯着上面记载的文字瞧了瞧后,这才勉强回忆起了五年前的那件案子。
没办法,就算只是栖凤镇这样的小地方,需要镇长去处理的事情依旧很多。
别说五年前了,如果是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事情,或许五天前的他都会想不起来。
不过涉及到白家的案子,他肯定会有比较深刻的印象。
一边回忆,曲云良一边回答道:“这件案子发生的时候,下官刚刚被派来栖凤镇担任镇长,对于这件案子倒是了解的挺清楚的。白家那名下人之所以会被打死,真正的原因是其勾引主母,额……或者也可以说是主母勾引他。
总之,不管是谁勾引谁,难堪的事情确实发生了,白员外盛怒之下打死了他,这固然违律,可情有可原。再加上县尊大人的缘故,面对着生气到有些失去理智的白员外,下官只能进行这样的判罚,否则下官根本坐不稳位子。”
好家伙……夫おっ目ともく前ぜん犯はん?
苏清和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