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左轩的话三浦摇了摇头,“即便樱踪死在中国,我也只会把它想作是一个意外。”
左轩用眼角瞟了三浦一眼,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一直以来做医生都是我的梦想。”三浦继续说道,“因为医生的职责是救人。而现在的中国正在生病,而且病得很重。中国地大物博,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这些都曾让我们羡慕不已。可是,纵使良田千倾,不懂耕耘一样会颗粒无收。而如今的中国就是如此,政治腐败、内战不断。当权者只顾一己之利明争暗斗,根本不懂得管理国家,才使得国家一天天衰落下去。”
“你有什么资格品评别人家的事情?”左轩打断道。
“或许我没有资格,但是你很清楚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们日本不是什么大国,在历史上也曾依附于中国,但是自明治维新之后却日益强盛起来,现在无论军事还是科技都远胜于中国。
我们天皇陛下希望建立一个东亚共荣体系,用先进的体制改变各国的落后面貌,使亚洲各个国家团结起来,共同发展,有什么不好?我们在中国修铁路、投资实业,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和改变中国。为什么你们还要反抗?为什么明明病入膏肓还要拒绝医生的救治?是时候收起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和不切实际的民族自尊心。日本和中国本就生自同根,为什么就不能——”
“东亚共荣?帮助?”左轩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不知道是你太愚蠢,轻易就被洗了脑,还是太精明,深谙粉饰罪恶之法。你们开采矿场是为掠夺我们的资源;你们修建铁路是为了运送军队;你们口口声声说先进的体制,却在东北扶植满清傀儡政权。你是医生,如果你的病人头疼,你会为了帮他治病就把他的头砍下来吗?”
如果说刚才左轩还一直保持冷静的话,此时的他真的被激怒了。
“我会建议他做开颅手术。”
“我不跟你扯学术。你说中国的落后和政治现状是事实,那我也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们日本人在中国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事实。去年十二月你们攻入南京之后大规模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把一座六朝古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这就是你所说的救治和帮助?”
“这样的传闻我也听到过。但这都是你们的政府为了激发你们的反抗意识编造和渲染出来的。如果他们真的是值得信赖的政府,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都城逃到重庆去呢?”
“最不可理喻的就是面对现实还死不承认。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在东北进行细菌实验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将生化武器投入华北战场也是你们‘共荣’的步骤之一吗?”
“细菌实验?生化武器?这是违反国际条例的,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一定是误会或者你的消息不准确。”
“从你们的试验基地逃出来的活体带菌者现就在我的指挥部。你要当面问一问他吗?你是医生,我想这方面我可糊弄不了你吧!”
“什么?”三浦的眉头紧紧一簇,虽然他不相信但是左轩的话多多少少还是刺激到了他。
“我还忘了告诉你,”左轩继续道,“你们曾扬言三个月占领中国,我们在上海就跟你们拼了三个月,我们打掉了八十个师,我从一个满编师打剩下不足一个团,但是我不后悔。我们用事实告诉你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想要灭亡中国——做梦!”
三浦叹了口气,“看来今天的谈话并不愉快。我们之间似乎很难达成共识。”
左轩鄙夷地一笑,“你熟悉中国文化。应该知道有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只能说很遗憾。”
左轩猛然举起手枪对准三浦的额头,“把你的人叫出来做个了断吧,我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三浦摊了摊手,“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了。”
左轩的心头一紧,三浦直视自己的目光镇定自若却又不像在说谎,“你一个人?”
“我说过,我只想跟你单独聊聊。而且,我知道你不会对我不利的,因为司徒雪还需要我来保护。”
一提到司徒雪,左轩立刻紧张了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她在哪里?”
“能让你和你的人离开这里已经该感到万幸了。如果我要对付你,你们一个也走不了。但念在往日的情分,我是不会利用司徒雪来诱捕你的。”
“如果你真的还念司徒雪曾经叫过你一声‘大哥’的话,就该让我把她带走。”
“不是我不把她交给你。她受伤了,以她现在的情况,就算我有意为你们清路,你们离得开指挥部也走不出通镇的。”
“什么,她受伤了?伤在哪里?”左轩干着急却无计可施。
“放心。我会治好她的伤。但不是我吓唬你,如果你还希望她以后能骑马能拿枪的话,就让她留在这里治疗。”
“我怎么可能把她留在敌人的军营里?你到底有什么阴谋?如果要人质我愿意去换她。”
“如果我是要人质还会放了你吗?请相信我,这都是为司徒雪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左轩怒吼道。
三浦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了,他也突然高声喝道:“凭我在乎她!”
一句话让左轩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三浦会说出这句话,如果说三浦如今的身份出乎意料的话,刚刚这句话才真的让人震惊。
三浦也后悔自己竟然没有控制住,他努力平复道:“这一次放了你算是了结昔日的交情。河城我一定会攻打的,到时候再见我们谁都不会手下留情的,对吗?”
“或许是我先拿下通镇呢?”
三浦没有说话,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左轩掉头走出牢室,带着大家快速撤离了这里,虽然不甘心更不放心,但是此时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相信三浦会保障司徒雪的安全。但是,万一他留住司徒雪真的是为了攻打河城所用,那么……
左轩不敢想下去,现在的他倒真的希望三浦说的都是认真的,这样事情也许会变得简单一点。会变得简单吗?不!左轩感到自己的脑袋简直要炸开了。
“没想到你的日文歌唱得这么好。”司徒雪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听到司徒雪跟自己说话,而且语调平和,小菊一下子激动得侧过身子,“是樱子小姐教我的。”
听到樱子司徒雪立刻直起了身体,她几乎就要忘记当年发生的事情了,可是自己怎么可以忘记?“樱子?她还好吗?”司徒雪问得很小心,她生怕听到不好的回答。
“嗯!”小菊轻声答道,“回到日本后就被三浦老先生接到东京居住了。后来曾经见过一次,人变得安静许多。”
听到小菊说樱子平安回了日本,司徒雪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但又听她变得安静了,司徒雪知道樱子不大会表述,那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安静对她来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伤到一定程度?
“她是不是很伤心?”
“是的。疼爱自己的哥哥没了,当然是伤心极了。”不知道小菊是过于简单还是太聪明了,她自然地忽略了樱子和左轩的那段,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哥哥没了?”司徒雪显然有些糊涂了。
“是樱踪少爷。樱子小姐刚回到日本就听说了这个噩耗。”
听了小菊的解释,司徒雪突然想到三浦樱踪是陆军军官的事情,他该不会是被派到中国来了吧?想到这里于是问道:“他战死在中国了?”
“不是战死。”小菊说着叹了口气,“为了寻找樱子小姐,作为指挥官的樱踪少爷擅自改道,就在送走樱子小姐后不久,遭遇土匪偷袭,据说是被狙击手击中头部,死得很惨。”
小菊的话让司徒雪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年自己在燕兔沟剿匪的事情。如果那天从沟里经过的那队日军就是三浦樱踪的队伍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地点突兀地出现日本军队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当时自己一枪爆头的那个日本军官就是——
隔着门,小菊看不到司徒雪的表情,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如果是战死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出于这种原因。因此,就算人死了还是要承担违抗军令的责任。这让三浦家很没面子,这件事当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司徒雪记得三浦樱野曾经告诉自己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陆军高级军官,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军人世家。如果不是弟弟替他继承了家族的荣耀,他是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学医的。
司徒雪突然有点明白了,“因为弟弟的原因,三浦君才不得不来到中国做军医以挽回家族的名誉?”
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自己将他推到了战场上,做着违心的事情?想到这里,司徒雪对三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愧疚。
“三浦先生他——”小菊突然语塞了,如果司徒雪能看到她的表情就不难发现她此刻的不安。
“三浦先生他不是军医。”小菊的声音不大但已足以让司徒雪震到。“三浦先生并不是故意要隐瞒你,”小菊紧接着说道,“他也从来没想过让我欺骗你,之前是你没问所以我才没说。”
司徒雪真的吓了一跳,但是细想想三浦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军医,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想当然的,他只是没有否认。也是,自从自己住进这里一切就显得太过平静,优厚的待遇、清净的环境,一个军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来保障自己的安全?
“他是少佐?”司徒雪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说出来只是想要更加确定罢了。
“嗯!”小菊轻轻点了点头。
一段时间的沉默。小菊的心里忐忑不安,她很担心因为自己的坦白给三浦带来麻烦,她想要拉开门进去跟司徒雪解释清楚,但手扶到门边又停住了,她打心底还是怵着司徒雪的。
“司徒姐姐,”小菊开口道,“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实情是我不对。但是,三浦先生是真的关心姐姐的。他知道现在你们的立场对立,为了能让你安心养伤,他每天都是趁你睡着之后才过来帮你检查。在日本的这些年,他嘴里时常念着的也是你,他跟我讲了很多你的故事,几乎是你们相处过的点滴。我能感觉到他对待你的真心,这一次他也是真的想要帮你,想要保护你。”
“小菊,不要说了。”司徒雪的心很乱。记忆中的三浦樱野是一位敬业的医生,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爱护自己的好大哥。在温泉山庄她为左轩落泪的时候,是他轻轻转过自己的头,把她伏在胸膛上,跟她讲那些关于青春,关于初恋的故事。那时候的三浦樱野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值得依靠。
可是如今,他们却在战场上相遇,对于司徒雪来说三浦是侵略者,而对三浦来说司徒雪则是杀死弟弟的仇人。无论国恨还是家仇,他们都是绝对对立的双方。为什么会是这样?
空气变得很凝重,屋子里的人各怀心事,她们却不知道此时屋子外面的那个人要比她们更加沉重。三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掉头慢慢离去。空气中充满潮湿的味道,夜里或许就会下起雨来。
左轩已经明确拒绝了自己,以司徒雪的个性她一定会追随左轩的脚步吧,为什么,为什么必须用战争来解决?难道文明和进步必须用流血做代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