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身侧站着国师摩诘罗阇。
他墨发如缎,一身白衣泛光,比雪都圣洁无瑕,衣袂摆动着,跟太后一起看着这雪后的皇城,“太后娘娘,明日没有雪。”
“明年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自从幼帝登基,娘娘你掌权,天佑南昭。”
今天没有风,空气干燥,太后却突然掩唇咳了起来。
等停下来时,手帕已被鲜血浸染。
国师握住太后的胳膊抬起来,修长的手指搭在太后的脉搏上,屏息凝神。
过了片刻,他猛地睁眼看向太后,诧异,“太后娘娘,你……”
这个女子还不到三十五岁,风髻雾鬓,瑰姿艳逸,耀如春华。
她仿佛洛神在世,可她却已行将就木。
穿越过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次折寿十年,而她穿越了两次,失去了二十年的寿命。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都不长寿,五六十岁就是高龄了,加上她生宋骋焕的时候身子亏损,以及这些年的劳累,她已经时日无多了。
太后细瘦雪白的皓腕上圈着一串念珠,摇了摇头,面上无悲无喜,“哀家让自己的妹妹活了下来,姨娘和父亲宋家全家也都会安然无恙,不要说是十年的寿命,就算用自己的命去换,也值得。”
她曾经追求权力,可当她站在权力巅峰时,却举目无亲,孑然一身。
她是这么孤独,天冷了无人给她加衣,没人陪她深夜读书,从噩梦中惊醒,自己独自面对令人窒息的黑暗,生病的时候没人再守她一整夜。
再没有人心疼她累不累。
这一生,她一人独行。
她未曾展颜过。
四年前她牵着宋骋焕的手坐上皇位时,想的是这是父亲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最想要的权力,父亲却不在了。
人生能十全十美最好,她还是爱权力。
但如果鱼和熊掌真的不可兼得,那么她愿意用权力,甚至自己的命,换来妹妹和姨娘、父亲,以及宋家满门的安然无恙。
“是,太后娘娘的妹妹活了下来,即便被夺舍了,但至少她活了下来。”国师叹息了一声,对太后道。
“在那边,你的春日宴上,穿越女也过去了,宋三小姐怕是还会设局,让自己嫁给彼时还是瑄王的湛淮玦。”
太后点头,“这点倒是没变,只是不知道结果是否一样。”
要知道,在原文原本的剧情里,湛淮玦登基前,宋令怡设局,让旁人撞见湛淮玦“侵犯”了她。
在湛淮玦登基后,宋崇渊的施压下,宋令怡入了湛淮玦的后宫,被封为淑妃。
国师深邃,能洞察人心的目光看着太后,“太后娘娘要出手干预吗?”
“哀家没有十年的寿命再穿越过去一次,干预不了,且,哀家也不想干预。”为什么要阻止宋令怡嫁给湛淮玦呢?
国师以为,她是爱湛淮玦的?
但其实,宋令怡是否入湛淮玦的后宫,影响不了全局的走向和结局,所以她不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干预。
“那边,哀家的春日宴,比哀家这边提前了,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在这边,哀家是在湛淮玦登基后,才选妻子成亲的。”
在她这一世,湛淮晏的眼睛过了两年都没恢复。
宋令凝在那次和湛淮晏的游船上,成了宋霓派的死士的刀下亡魂。
湛淮晏瞎了眼,没能娶到他的阿凝,因为阿凝的死而消沉,一蹶不振。
她和父亲助湛淮玦夺了皇权,而后,湛淮玦发动了一场宫变。
外面刀光剑影,有人不断倒下,激烈的厮杀里,空气中都是浓烈的血腥味。
她随着湛淮玦一起,进了昭帝的寝宫。
湛淮晏在昭帝的龙榻旁。
湛淮玦要昭帝废了湛淮晏,改立他为储君。
昭帝靠坐在榻上,两手放在腹部,闭着眼好像睡着了,并不理会湛淮玦。
她上前一步想劝说昭帝,湛淮玦却已经伸手拎起了湛淮晏,“看来父皇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话音落下,湛淮玦“噗嗤”一刀,捅到湛淮晏的腹部。
宋令虞于那一刻缓慢又僵硬地转过身,感觉到温热黏稠的鲜血溅到脸上,眼前都是一片血雾,看不清被湛淮玦掐着后颈的湛淮晏。
“逆子,湛淮玦你这个逆子!”昭帝终于有了反应,目眦欲裂歇斯底里,浑身颤抖着,用力拍着龙榻,却因为瘫痪了半年,连自己下榻都不能。
白总管扑过来要扶昭帝,却被湛淮玦一脚踹开。
“朕宠爱你的母妃,你的母妃却给朕下药,让朕病入膏肓瘫痪在床,从小到大朕最是疼爱你,自觉没有对不起你之处,你却大逆不道,谋朝篡位!”昭帝滚到地上,身下被湛淮晏伤口上涌出的鲜血浸湿。
他花白的头发和一张脸上都被滴落的鲜血染红,狼狈、凄惨又血腥,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地骂着湛淮玦,“他是你的亲弟弟,自从被你的人刺杀瞎了眼,他对你就没有了威胁。”
“过去两年你更是一一铲除掉了他的党羽,他再无半分翻身的余地,你将他拘禁起来,让他自生自灭即可,就当朕求你,留他一条命!”
湛淮玦猛地用力抽出刀,失去支撑的湛淮晏身躯瘦削,墨发散乱,在他手中肩背佝偻,摇晃着。
湛淮玦俯视着趴在地上的昭帝,冷锐的眉目里都是嘲讽,“你何时偏爱过儿臣?从小到大你拿儿臣当湛淮晏的磨刀石。”
“今日输的若是儿臣,你会求着湛淮晏留儿臣一条性命吗?”
“不,你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儿臣千刀万剐。”
是啊,昭帝没敢说出来。
要是早知道宋霓从还未嫁给他,就算计他的种种,他绝不会宠爱宋霓,对湛淮玦的谋逆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嫡子被迫害,被废杀。
湛淮玦还要再捅湛淮晏一刀。
昭帝艰难地抬手,用力攥住了刀刃,掌心都险些被切成两半,“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非要他死的原因……”
湛淮玦动作一僵,紧紧抿住薄唇,去看宋令虞。
昭帝的另一手用力抓住了宋令虞染血的袍角,就趴在宋令虞脚边。
一国之君,但凡他能跪下去,他就会跪地乞求宋令虞。
“宋卿,看在朕一直宠信你,太子过去也待你不薄的份上,朕求你,留太子一条命!”
“朕,也知道你的秘密……”
宋令虞的瞳孔剧烈紧缩,她没有想让湛淮晏死。
她和湛淮晏是南昭双奇,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立场,她和湛淮晏会是知己、生死之交。
然而一个废太子,其母后被宋霓找男人羞辱,不堪其辱干脆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摔成肉泥粉身碎骨。
而多少党羽和九族几千人都被诛杀,他一个废太子的下场也只有一死。
“来人,准备笔墨纸砚!”宋令虞喊了一声,弯身把昭帝从地上扶起来,安置到龙榻上。
她一掀衣袍跪下去,说得凛然大义,“请圣上为南昭江山的千秋万代,废太子,写诏书另立储君!”
湛淮玦眼里汹涌着一抹赤红看向宋令虞,“令虞!”
他不知道宋令虞是为了让他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还是对湛淮晏有一丝情意,才会放过湛淮晏。
如果是后者,他宁愿被世人诟病,也要杀了湛淮晏。
宋令虞摇了摇头,劝说湛淮玦,“王爷,为了你的名声,饶了废太子一命,把他拘禁起来,让他苟延残喘,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湛淮玦久久地跟宋令虞对视着。
继而,他狠狠闭了闭眼,大手松开,“好。”
只听“砰”一声,湛淮晏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管宋令虞求他什么,哪怕不是求,只是一句话,他都会答应宋令虞。
即便他秉承的从来都是“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的行事作风。
即便湛淮晏是他的情敌。
宋令虞说了,他便留湛淮晏一条命。
永元四十二年,诏书颁布天下:
原太子因失明无法治愈,绝望消沉拔刀自戕而造成重伤,被废,改立瑄王为储君,择一个月后举行登基大典。
湛淮玦被立为太子那天,传位和登基大典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那天晚上,只有他和宋令虞二人。
他带着宋令虞走了一层又一层,登上了九重宝塔。
这期间,湛淮玦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宋令虞的手,携着宋令虞站在了整个南昭最高的建筑上。
夜晚,塔檐殿角的紫铜风铃被风吹动,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悦耳又空灵。
宋令虞和湛淮玦并肩站在一处,二人的墨发和衣角摆动,飒飒。
明亮皎洁的月光缀在二人的肩上,俯瞰而下,整个皇城都尽收眼底。
正是夜晚最繁华的时候,万家灯火,绚丽璀璨。
忽然,湛淮玦准备的一盏盏孔明灯飞上天空。
很快,无数的孔明灯把一片夜空都点亮了,壮观震撼。
只要宋令虞一伸手就能够到。
宋令虞仰脸看着,披风下,瑄王宽厚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侧头看着她,眼里映着漫天的孔明灯,装得却全是她。
他说:“令虞,以后我们共享这天下。”
他的愿望便是此生能和宋令虞并肩看这浩大的天地,雪落在肩上,白头到老。
宋令虞听到了,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回握湛淮玦的手。
据传,在九重宝塔上打诳语,会被下阿鼻地狱,永远受着酷刑,一日有亿次生死,永世无法超生。
所以,湛淮玦才会带着她来到这里,立下誓言。
她相信湛淮玦。
然而宋令虞的脑海里,却莫名想起那天湛淮晏被拖出去时,蒙眼的黑色绸布掉落,废太子用赤红的、含泪的目光看着她。
多少个午夜梦回,都在她眼前久久不散。
湛淮玦尚未登基,就先封了亲舅舅宋崇渊为镇国公,宋令虞为宣平侯,整个宋家俨然成为了比皇室更为尊贵的、南昭的第一贵族。
然而这并没有到顶,湛淮玦承诺要在登基后,封宋令虞为南昭唯一的异姓王。
新帝的登基事宜正在准备着,老皇帝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怕是都撑不到新帝登基,配合着一一完成传位流程。
老皇帝单独见了宣平侯一面。
宋令虞来到老皇帝榻前,依然跟从前一样,恭敬地行礼,然后被赐了座,关心着昭帝的身体,“皇上近日来可还好?召臣是为何事?”
“朕还有几天活头,怕是没有谁比你这个权柄滔天的宣平侯清楚了。”昭帝瘫痪在床,无法起身,去看宋令虞却连转头都很困难,嘴角艰难地扯动着。
“朕召你来,是要你死,你会去死吗?”
宋令虞接过白总管手里端的药,很忠心的,自己先尝了一口,没有毒。
她才换了另一个调羹,挖起来喂到昭帝嘴里,“皇上说笑了。”
昭帝几乎无法吞咽了,喝下去的药没有淌出来的多。
宋令虞一手拿着白帕,时不时给昭帝擦着被汤药浸湿的下巴,再喂药,动作细致,没有一点不耐烦。
昭帝看着这样的宋令虞,语气嘲讽,“口蜜腹剑,虚情假意,可偏偏太子(湛淮玦)几人就吃你这一套,朕何尝又不是被你迷惑的那个?”
“朕有些好奇,你对谁是真心的?你对太子,是有真情的吗?”
宋令虞恭敬地回着昭帝,“皇上,臣对亲生父母家人,对太子,对皇上你,以及南昭的子民们,都是真心。”
哈哈哈哈哈,昭帝大笑,笑得身体抽搐,老泪纵横,险些一命呜呼才停下来。
他呼吸困难,粗重地喘息着,“宋令虞,都到这种时候了,你没必要在朕面前装了。”
“朕那天就说了,朕知道你是女儿身。”
宋令虞唇畔的温和僵住,放下药碗时发出“砰”一下的声响,那俊逸脸上的神情已经转冷,威慑地看着昭帝,“皇上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揭穿臣的女儿身吗?”
她这话是在说,她立刻就能送昭帝驾崩。
昭帝没有愤怒,也不像那日歇斯底里,他在临死前很平静地回忆着自己这一生,“朕有很多悔恨,宠爱宋霓,让她的弟弟把持朝政,此为一悔。”
“偏爱庶出,冷落嫡子,此为二悔。”
“曾经差点废了皇后和太子,让宋霓和湛淮玦的势力日渐壮大,谋朝篡位,此为三悔。”
宋令虞点头,接过昭帝的话,“四悔喜爱臣这个小辈,提拔重用臣,给臣诸多恩宠……可是皇上,悔恨又有什么用呢?”
“人是无法回到过去,改变一切的,你只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局。”
“皇权之争中,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君臣争斗,没有情谊可言,只有血腥和残酷,拼的就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而已,不必不甘悔恨。”
“皇上,太子是庶出又如何呢?立贤不立嫡,他只要是个好皇帝就够了。”
“太子会是一个明君,会让湛氏江山千秋万代,永垂不朽,你应该放心。”
废太子一党也没少让她损兵折将,对她暗杀,毒害,各种阴谋诡计,让她数次险些命丧黄泉。
到现在她身体里还残留着没解完的毒,日夜折磨她。
废太子一党过去诛杀的人也不少,要是赢了,也会血洗他们。
谁的皇位不是深深白骨堆积而成的?
谁都不无辜,只是立场不同。
昭帝笑了,却比哭还悲怆凄凉,“说得好啊,朕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朕愿你这一生,没有任何的后悔。”
“宋卿啊,你以为你选择了湛淮玦,你和宋家满门真的会达到鼎盛,千秋万代吗?”
“朕倒是觉得,宋家的结局只有一个:被卸磨杀驴,满门覆灭,你选择湛淮玦,最终是输。”
“你最怕最恨的不是败,而是被辜负,你可以接受在皇权斗争里牺牲,哪怕赔上你满门为你效忠的君王夺位,你早就做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准备,可你,接受得了真心错付的结局吗?”
宋令虞的脸色变了变,冷硬着语调道:“臣和宋家满门的下场如何,皇上你怕是看不到了。”
后来,她在大雪里抱着一尸两命的姨娘,想到了昭帝的话。
她不怕在夺嫡之争里跟湛淮玦一起输给废太子,死无全尸,她最不甘最恨的,是被辜负。
“未必,若是朕把你是女儿身这件事告知于天下,利用舆论,让子民对你群起而攻之,恐怕就是湛淮玦,也未必能护得住你。”昭帝糊涂了多年,在快要死的时候清醒了。
“再说了,多少大臣想取代你父亲,湛淮玦还没登基,但不信你去看看那些秘密上奏的奏折里,十份得有九份是弹劾你父子二人的。”
“他们都在劝谏君王不要让你宋家再坐大,要趁着改朝换代打压宋家,削弱宋家的权柄。”
“到时候你的女儿身一旦暴露了,满朝文武都会趁此机会将你和你父亲打入地狱,覆灭了你宋家。”
“湛淮玦保你?”
“他当然会保你,因为他喜欢你,但也正因为他喜欢你,一旦被他知道了你的女儿身,被世人所容不下的你,就别想在朝为官了。”
“你只能成为他后宫的一个嫔妃,还是不能明着宠,要你受尽委屈和后宫女人的毒害的那种……”
宋令虞捏紧了手指,昭帝既然这么威胁她了,就代表即便他驾崩了,也安排了人将她的女儿身昭告于天下。
宋令虞闭了闭眼,妥协着问,“皇上想让臣做什么,扭转乾坤吗?”
“臣做不到,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太子登基已成定局,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何况废太子双目失明,还受了重伤,被拘禁在宛如冷宫的废东宫里,苟延残喘不了几天,恐怕皇上你前脚刚走,废太子就追随你去了,也是全了你们一世的父子情深。”
“朕知道。”昭帝从被子里伸出手,很艰难地抓住宋令虞的袖口,几乎丧失了说话的力气,一字一字道。
“朕不奢望你救望舒(湛淮晏的表字),他活不下来,朕只是要你在他临死前,给他在这个世上留下一个种……”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会根据现在的剧情发展,穿插前世相对应的剧情,还会回去现在的剧情。
看不懂?有的在后文我还会填坑,还有就是听劝不要跳章呀。
只要你认真,我不信那么聪明的小仙女们看不懂。
写作它不是只有一种平辅直叙的写法,我尤其喜欢倒序,像首辅那本,很多人一开始都懵,但是很多人选择往后看。
而现在,我又在尝试新的穿插的写文手法。
我的风格希望你们喜欢,感恩每个支持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