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挺着大肚子,身姿却很绰约,身上穿着软烟罗的衣裙,银红色的,华贵又温婉。
她细长雪白的手指拿着毛笔,压着袖口写字的姿态,在夕阳洒进来中,有种岁月安然时光静谧感。
宋令虞不知道她爹心情如何,反正她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就生出一种依恋柔软感。
说起来,这还是十九年来,她和宋崇渊、郑氏三人第一次这般。
宋崇渊的心思全都在朝堂和权力上,日理万机,会偶尔跟妻子父母一同用膳,跟正妻都没有什么交流,何况是妾。
他只在晚上去妾的房中,就是纯粹睡觉,绵延子嗣的。
然后妾室怀了身孕后,他就不会再去了。
之后他会因为没有精力,加上从怀孕到养好身体得一年半的时间,所以他就把那个妾室抛之脑后,不再去那个妾室的房中了。
嫡出或是庶出的孩子们,他都是放在一起教,给他们请大家,还有他父亲老太傅亲自授课。
他看孩子就去书堂,或者让人带过去给他。
他没有过跟孩子和其生母一起共处的时候。
妾和庶出,更像是男人的财产,而不是家人,宋令虞在这一刻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每天练一个时辰就够了,不要累到了我们的将才儿子。”宋崇渊放下茶盏,抚了抚郑氏的肚子,让郑氏坐到他身侧的椅子上,然后他就拿起郑氏写得那些字看。
郑氏每天都面临这样的检查,每次都很紧张地等待着。
不过好在宋崇渊在教人这方面,并不是很严厉,看了后眼中就露出满意的笑来,“嗯,孺子可教也。”
他的情绪很稳定且耐心,不厌烦把泥扶到墙上去。
他烦的是对方是烂泥,无论他怎么扶都上不了墙,于是只能放弃,转而扶另外一个。
郑氏松了一口气,让宋令虞过去,“虞哥儿,你看看母亲写得怎么样?”
宋令虞便起身上前,从父亲手里拿来看后,并不敷衍地点评道:“嗯,已经有几分风骨了,快赶上妹妹的字了。”
郑氏这才反应过来,认真地纠正宋崇渊,“相爷,你用错成语了,你怎么能对妾身用孺子可教也呢?我们是平辈,这成语应该用到孩子们身上的。”
现在还教起他来了,倒反天罡了真是,大奸臣冷哼,板着脸反问:“你换个合适的成语?”
郑氏:“……”
郑氏一时间还真想不到,求助似的看向宋令虞。
宋令虞刚要说话,就被父亲扫过来的一眼给压制了。
她抱歉地看着母亲,表示爱莫能助。
宋崇渊站起来,去往膳厅时,俯身凑近,在郑氏耳畔低语了一句,“就寝前要是没想出来,本相就罚你。”
他那气息,让郑氏的耳朵发热,抬手揉了揉。
宋骋麟知道宋令虞回来后,就跑来找人,用很软糯的奶音喊着四叔四叔,软萌得不行。
宋令虞笑着弯下身,抱起了麟儿。
宋崇渊让人把宋令书和陆氏也叫过来了,用膳时安排着宋令虞,“每年的夏天南方几个地区都会发洪水,我们跟往年一样都要提前防洪,会派朝中官员过去,今年为父打算让你亲自去一趟。”
“你应该出去开开眼界,总是身在朝堂,而不知民间疾苦也不行。”
大奸臣教育孩子,从来不只是在读书上。
他自己都去军营历练过,宋令虞不是将才的料,怕再折进去一个儿子,他就让宋令虞去民间历练一番。
古往今来天灾都很多,但由于这个时代生产力达不到,所以闹饥荒发洪水等很普遍,每年朝廷都要拨款用来赈灾。
宋崇渊看了一眼坐在陆氏身侧自己独立吃饭的麟儿,想到遭受了那么多折磨和虐待的嫡子,也不嫌弃嫡子是个废物了,对宋令书道,“你跟着虞哥儿一起去,好好表现,为父相信你的才干。”
宋令书心里是不想做官的,但有权倾朝野的父亲在,他依然能在官场中立足。
宋崇渊还是想把他扶起来。
宋令书身为工部的一员,此次南下治水,宋崇渊相信宋令虞会是功劳最大的那个。
他想让宋令虞帮宋令书刷点政绩。
宋令书抿紧薄唇,抬头看了斜对面的宋令虞一眼,跟宋令虞一番眼神交流后,他恭敬地回:“是,父亲。”
宋崇渊眯了眯眼,面色晦暗,“你把太子也带走。”
宋令虞点头应下,跟宋崇渊心照不宣。
她带走了太子,一方面宋崇渊可以趁此机会揽权。
再者是为了给她准备和霍菡的婚事,等她回来,差不多就可以成亲了。
“到时候你最好比太子早回来一些,免得他破坏了你的婚礼。”宋崇渊对于太子也喜欢小丞相这件事,并没有想那么多。
反正太子妃和小丞相那就是一个人,不管宋令虞是男是女,是怎样的身份,太子都会喜欢她。
他也让宋令虞不必纠结,既然不爱太子,那就不要管太子的阿凝究竟是谁,太子到底喜欢的是谁。
她只要利用太子就好了。
“瑄王,估计也会去。”郑氏沉思道。
就像宋令虞不会要求太子也去一样,但太子定然不顾自己一国储君的身份,不坐镇朝堂,不怕家被偷,权被夺,那个恋爱脑也一定会跟着宋令虞。
而瑄王,十有八九,也是一样的。
这两个身居高位,正在夺嫡的,是最不能离京的,何况外出会遭遇很多来自对手的暗害刺杀,最容易有去无回。
但郑氏和宋崇渊可以肯定,这感情用事压根不顾大局的两人,一方越是去了,另一方也更是会跟着去。
“快去快回,注意安全,为父希望你们此行能有最大的收获。”宋崇渊叮嘱着宋令虞,跟宋令虞碰了一杯。
非皇室中人造反,需要的是民心,宋令虞要在民生上有一番作为,在民众中建立威望,被拥护。
宋崇渊和宋令虞制定了防洪治水的方案,又给她分析了南方的官场形势,各大势力派系,让她过去后结党营私,把南方的势力拉拢到自己的派系中。
郑氏听着父子二人的交谈,宋崇渊浑身上下都透着指点江山的风范和魄力,不是上阵打仗,却仍有一种决胜千里之外的筹谋,感染得她都些雄心壮志,热血沸腾了。
她一直都知道虽然宋崇渊最擅长的是玩弄权术,勾心斗角,但他学识渊博,通地理、农业,水利等各方面,专业绝对够硬,堪为一国宰相。
而她的虞哥儿虽为女子,却并不输男人的雄韬伟略。
她对比起父亲是年少了一些,没有父亲稳,可她这种敢作敢为敢闯的劲,又何尝不是一种独特的风采?
当然,她并不是只管撞上去的鲁莽,她是因为胜券在握,才敢去干,已然能脱离父亲的扶持,独当一面。
天下多少人都对大奸臣望其项背,一生都无法企及他的高度,只能仰望膜拜他。
同样的,再没有女子能如她的虞哥儿这般。
她要努力提升自己,不说配得上宋崇渊,以后她做了太后,得有太后的风范和能力。
“不必挂念你母亲,等你回来的时候,你母亲正好该生了。”宋崇渊跟两个儿子喝了好几杯饯行酒,到了晚间就有些醉意。
他靠坐在榻上以掌心撑着半边脸,墨发滑落一半,那张脸在灯火中,眯眼的样子慵懒又迷离,抬起膝盖碰了碰外侧郑氏隆起的肚子,嗓音有些沙哑,“累了,歇下吧,嗯?”
郑氏还在挑灯夜读。
到了孕晚期特别辛苦,但她仍然废寝忘食的学习很多东西,比如看账本,对下人的管理,府中庶务各种,比寒窗苦读的还勤奋。
陆氏还在管理着府中庶务,只是陆氏身体是真不好。
本来宋崇渊想让二儿媳妇帮着陆氏,让陆氏养身体的同时,也多跟大儿子绵延子嗣。
他的子嗣还是太少了,子嗣越少,一个家族走向衰败灭亡的速度就越快。
只有子嗣多了,家族才能更加兴旺,千秋万代。
宋令虞虽然是女儿身,但她要是生了孩子,那也是宋家的血脉。
宋崇渊并不排斥对方是外孙,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
然而,宋令虞根本就不打算生孩子,现在做太子妃一直不愿怀身孕,以后死遁完全恢复男儿身,那就更不可能了。
宋崇渊现在已经开始发愁,要是宋令虞做了皇帝,以后皇位传给谁?
宋令虞要是过继一个孩子,那还不如传给他的将才儿子。
凭着这点,宋崇渊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跟宋令虞争谁当皇帝了。
宋令书无疑担着传宗接代的重任。
宋崇渊是想给宋令书纳妾的,但宋令书什么都逆来顺受,唯独在这件事上那是誓死不从。
郑氏吹了枕头风,让他因为宋令书遭遇的折磨和虐待,而对这个嫡子愧疚。
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念头,只让宋令书和陆氏生孩子。
庶出的二儿子和妻妾们也得多生。
现在郑氏是正妻了,宋崇渊打算让当家主母掌中馈。
不过要等到郑氏生产后。
现在郑氏先学习着,白天陆氏教她,晚上就是宋崇渊很耐心的,从看账本到管理下人,经营铺子各方面都手把手,一步步教她。
大奸臣除了不会兵法,上阵杀敌外,其他方面他都精通,几乎是全能了。
“相爷累了便先歇着,妾身看完这个铺子的账本。”郑氏接触了后,才真正意识到宋家真的是家大业大。
宋崇渊皱眉,伸手夺了郑氏手中的账本给扔到地上去,强势地把人按到榻上,搂入怀里,“你自己累着就算了,本相的将才儿子该睡觉了。”
他话虽然这么说,却在情动。
但他实在宝贝将才儿子,不敢真的做到那一步。
宋崇渊想到宋令虞梦中郑氏的一尸两命,更加克制,在郑氏耳畔低喃着,“本相对这个将才儿子势在必得,他千万不能有了任何闪失……”
宋崇渊越是这样,郑氏心里越不安,吻住宋崇渊。
宋崇渊不喜欢跟女子调情亲吻,不过郑氏亲住了他,他也不可能把人推开,反而扣住郑氏的后颈。
后来宋崇渊还去冲了一些冷水,才消下去。
宋崇渊侧躺着把胳膊垫在郑氏脖子下,一手搂着郑氏,另一手始终放在郑氏隆起的肚子上,在将才儿子的胎动中睡去,只觉从未有过的舒心和满足。
*
宋崇渊让宋令虞把太子和瑄王都带走,那他在朝中就真的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了,借此机会一一击破二人的势力,握更多的大权在手。
昭帝知道这件事后,把宋令虞召到龙榻前,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叮嘱了宋令虞诸多,让相关官员安排好宋令虞此次的南下防洪,可以说是巨细无遗了。
他还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很多的钱财给宋令虞,不是用在子民身上的,国库自然会拨款。
这是他自己给宋令虞的盘缠。
宋令虞并没有完全琢磨透看似糊涂实则掌控全局的昭帝,明明昭帝知道她把太子和瑄王二人玩弄于股掌,却纵容着她。
当然,前提是她不把两个人玩死了。
“皇上最近感觉身体好些没有?”宋令虞坐在凳子上,端着一碗药喂给昭帝,看到他头顶的气运值,不高不低的。
她记得在前世,昭帝是太子瞎眼两年后驾崩的,而且那也是昭帝自己驾崩,只为了放走废太子。
算着时间,现在的昭帝至少还有一年的活头。
而且有她的气运值滋养着,昭帝的情况比前世要好。
宋令虞用手帕给昭帝擦了擦嘴角,问了一句,“皇上,最近姑母有来你这里侍疾吗?”
“她气性大得很,怨恨着朕,整天在朝阳宫里骂朕,不给朕下毒就好了,哪会过来侍候朕这个糟老头子?”昭帝话是这么多,却一点没怪宋霓,宠溺得不行。
“不过皇后倒是经常来陪朕说说话,朕劝了她很多,她现在是真的在颐养天年了,朕不求你原谅她,只愿你谅解她为人母的苦心。”
昭帝是在说,不要对皇后的母族痛下杀手。
宋令虞点头,“皇上,臣不太懂男女情爱,只是臣看在眼里的是一直都是你纵容着姑母,单方面对她付出,她却好像并不在意你,你不委屈吗?”
昭帝反而说宋令虞,“委屈什么?太子那么喜欢你,你却一心只想废杀他,他还不是甘之如饴?”
“有时候,你以为的真爱,其实并不是真爱。”宋令虞不知道宋霓给昭帝下了什么迷魂药,但她相信若是没了那药,昭帝对宋霓一定不会这样深情。
就像太子对她冒充的阿凝,以及小丞相,太子以为是喜欢,其实不过是因为她的气运值在滋养着太子。
“朕现在老了,可能男人都这样,色衰而爱驰,朕如今对你姑母早就没有过去那些年的深情了。”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身体不行了。
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了性欲和激情,那爱就更会随之越来越淡。
寻常夫妻会转变成亲情,他现在可能也是把宋霓当成亲人来爱?
宋令虞眸色沉沉,昭帝对宋霓没那么深爱了,是不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宋霓给昭帝下的药失去了效果?
要是这样,她再揭穿了宋霓的罪行,昭帝还会放过宋霓吗?
宋令虞和太子此次是一路微服过去,扮成商贩,到了地方后再表明身份,该干什么干什么。
昭帝让宋令虞带上了她自己的那些暗卫们三十多人,还有太子的护卫。
而霍菡会以神机营中军的身份,带着程达和神机营的一百多人,也保护他们。
这阵仗,比皇帝微服私访都隆重了。
下午,小丞相就把霍菡和程达召了过来,纪钦也伴在身侧。
在书房里,她跟太子一起对着他们南下的地图,安排着此次行程。
“这几个山岭,尤其是岭南那边的这个骑田岭,经常有绿林好汉和山匪出没,朝廷都派人剿过几次,但他们仍然为虎作伥。”
“有的地方官员会剿匪,有的选择招安,还有的官员跟山匪勾结,祸害百姓,你们觉得,我们是一路避开他们,还是剿灭了他们?”宋令虞询问。
纪钦一身蓝色的广袖长袍,料子很好,更显气质卓然,眼睛上蒙着白色绸布,听着宋令虞的话,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骑田岭,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要和小丞相一起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