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辛夷大恸,她的萱萱整整十年奔波,寒来暑往大江南北搜求药材,誓要制出早已失传的九转无极归元丹,想为她伐经洗髓,治好风痹瘫症以续残命!
如今,却在不知不觉间,被迫陷入如此危局!
姬辛夷不敢瞒,也不能再瞒。
无法岁月静好,那就刀剑风霜里负重前行吧。身为皇甫氏与姬氏共同的嫡系后人,她的萱萱儿,总能于荆棘中斩出一条活路!
“秋桑,”姬辛夷声音很轻,神情却是从未曾有过的凝重。
秋桑顺着姬辛夷的目光,看向整整齐齐一排莲依宝剑开浮雕纹路的绿檀床柜。默默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在柜壁某处以不同轻重与手法拍了九下,“啪啪、砰、嗒”节奏忽快忽慢,忽轻忽重。
“咔”一声,柜子一分为二。像是最外层的俄罗斯大套娃吐出了个最内层的小小娃,“啪嗒”一声细响,一个同款绿檀木的小小柜子掉出来,原柜子“咔嚓”又恢复了原状,一块儿不多,一块儿不少。
萱草看得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巧夺天工神妙手段!
姬辛夷满眼宠溺,想摸摸萱草的小脑袋,手臂却是半点劲力也使不上。
萱草察觉,忙低头将脑袋凑过去,贴到姬辛夷手边,还扭转脖子歪了头跟姬辛夷眨眼睛,“给您摸,随便摸。不摸白不摸,摸了也白摸!”
“噗嗤”,姬辛夷被萱萱儿这涎皮涎脸劲儿给逗得一乐。旋即,鼻子就是一酸,却不摸脑袋了。枯柴一样的双手,紧紧抓牢萱草的。
一双青筋突起,泛着死寂的灰色,是冬日残荷。
一双白里透红,粉艳玉梨开,是春日将至。
姬辛夷别过头,使劲儿地眨了几下眼睛,将涌上来的泪意逼回去。她得再活一段日子,她活着,萱萱就有紧箍咒和软肋。有软肋的人,就不会选择做一个无牵无挂无敌的人。才会,惜命!
也许是心神太过激荡,姬辛夷忍不住连着咳了好几声。
萱草不禁眼神一黯,太祖母咳血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可太祖母不想让她知道,她就只能当作不知道。
接过秋桑送到唇边的槐花蜜水,姬辛夷就着秋桑的手小小抿了口,却不敢咽,在舌间滚润几个来回,逼自己将那股涌动的咳意忍下去。调匀了气息,稳住心神,这才开口。
“萱萱儿,接下来的事,你要听好了!”
“姑太太,就让我来说吧。我有不周,您再酌情补充,这样可好?”
是云瑞,白色运动背心外搭明蓝色短款羽绒服,配白色宽松运动裤。身材高挑,宽肩窄腰,明明是活力四射的运动风少年,却偏是通身透着股子斯文俊秀,言辞雅措风流足,分明底蕴深厚的世家嫡公子模样。
“云瑞!”萱草惊呼一声,小鹿似的往前一扑腾,就挂在云瑞肩上,还将人撞得往旁侧退了半步。
“萱萱!”云瑞顾不得脚下,忙伸臂将人兜住。整齐柔顺的乌发落下几绺儿,半遮了满眼的温柔。
“对不起!”萱草唇边笑花只开了一半,便迅速萎败。云瑞在雪崩中救了她,她却将他撇下匆匆去了青州城。云瑞死里逃生刚刚回村,却又遇上她强行施展鬼门十三针遭到反噬而昏迷。这还是雪山一别,两人的人第一次相见。
萱草满脸羞愧,郑而重之的向云瑞行大礼,“云瑞,看见你好好儿,我真的是……”抬手捂了眼睛,仰头看屋顶,半晌,声音低哑哽咽,“对不起,把为了救我却生死未知的你,独自留在博格达峰。我欠你一条命!欠债还钱,欠命还命。以后,我一定会加倍的还你!”
云瑞失笑,“一命还一命的话,你怎么个加倍呢?”
顺手一指扑喇喇飞进来的黑色大鸟,“八万先生的命,也算一条吗?”
原本肃穆压抑的气氛顿时被划开一条口子,屋里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萱草一噎,满满一腔子的羞愧,被云瑞轻飘飘一句冲了个七零八落。
八万先生才不管各人各怀心思,反正老子就是不高兴了,张嘴就是一顿喷,“滚滚滚,圈圈是我的! ”
一着急,把萱萱说成了圈圈。一屋子笑声更亮了些,原本天坍地陷般的苦与难,被揉碎,重新捏合,便没那么苦,没那么难了。
屋子里几人对视一眼,都领了他这份体贴入微的好心意。
云瑞这才切入正题,“姑太太,您先把打算给萱萱看的东西,一一给她过目。之后,我再详细说当年青州城的事。”
姬辛夷忙不迭点头,她自家知晓自家事,这么多陈年往事,桩桩件件都是血泪,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撑不下来。有云瑞这半个当事人代言,再好不过。当年,就是他,隔山隔水,九死一生,才将萱萱带回来。有些事,云瑞比她更清楚。
姬辛夷小心翼翼将绿檀木小柜儿抱在怀里。严格意义上,其实应当是一个柜子样式的小木盒儿,有榫卯结构的机关锁。
“这个是皇甫家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儿之一,需得以特殊手法打开,否则,里头的小机关就会爆掉,整个匣子连同里头的东西,就全都给毁了。”
姬辛夷熟练的打开盒子,一看就是做过无数遍的样子。还顺带着给萱萱和云瑞进行科普,“毁了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坏了,是直接碎成粉末,一点儿渣子都不剩的那种毁。”
萱草与云瑞对视一眼,同时咂舌。皇甫家的老先人,这么凶残的吗?
姬辛夷见她说出“皇甫”两个字,而萱萱却没有一丁点意外的意思。便也明白了,这些年她费尽心思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其实以萱萱的心明眼亮,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只不过是顺着她这个老婆子的心意,当作不知道罢了。
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再一次深呼吸,姬辛夷勉强稳住心神。尽管夜半无人时候看过不知多少次,却还是,仇恨如潮水般汹涌翻滚,要将她吞没。
姬辛夷抖着手,将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每取一样,便解说一句,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字与字的停顿和空白里,却浩浩汤汤,是浓到要滴出来的血泪与仇恨。
取出一页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磨损了的泛黄纸张,“这是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