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实在没得选,就只能,驮着昏迷的小萱儿从暗渠逃出去。连夜将小萱儿送去青州城郊一个偏远小破庙落脚,安排小兆小丰小年他们几个小的照应。我立即返回去找小雪。五号院的火势已经弱了很多,来来往往救火的、看热闹的,人不少。虽有戒严,但暗渠那边似乎是没人知道,我就乘乱潜进去,偷偷去找小雪。可小雪却不见了……”
语声沉重而缓慢,每一个字仿佛都承载着千斤重的悲痛,“没找到小雪,我又放心不下小萱儿,就又赶回了破庙。小萱儿昏迷不醒,急需要钱给看病。我们几个把老底儿都搜空全部凑出来,也只勉强够买两包退烧药。之后,断断续续弄钱,病也便治得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利索,这一耽搁就是小半年。期间,我们几个分头、分班在皇甫巷附近探听消息……”
云瑞看了眼姬辛夷和秋桑,表情又是庆幸又是赧然,“就遇到了姑太太派来青州城查探情况的桑婆婆。她四处跟人打听皇甫家大火的事儿,我怕引来歹人注意,便把她骗到僻静处给弄昏了,留了字条威胁不许再打听皇甫家事,还弄走了她身上大半的钱财。”
云瑞再次向秋桑行礼致歉,满脸羞愧。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黑历史,无论事隔多少年,每每想起,总是赧颜抱惭。但是,他不后悔。有了那一笔钱,小萱儿的病才能得以及时治疗,否则……云瑞猛摇头,他不敢去想那可怕后果,“小萱儿的病一直不见大好,我们几个年龄太小了,想尽办法也挣不来几个钱。又不敢节外生枝干什么歪门邪道,怕万一打眼被人盯上就真的万劫不复了。那时的我,无人可求助,也不敢求助。只好,让您老受惊受罪。对不起了!”
秋桑和姬辛夷连连摇头,示意他赶紧继续说。
云瑞也就不再多礼,声音嘶哑如同刮花的筝弦,无尽哑咽,“桑婆婆醒来后看了纸条,便很是警醒的没再四处打听。反倒是悄无声息离开了皇甫巷五号院附近。去了青州城城乡结合部给人打零工,还扮成聋哑人讨生活,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
云瑞朝秋桑竖了个大拇指,继续道,“之后没多久,桑婆婆突然就没了去向。估计是发现了小年小兆他们在跟踪她,所以想办法逃掉了。桑婆婆这一逃,我们就错失了相认的机会。当时没敢第一时间相认,一则怕她是歹人假扮专门钓小萱儿上钩的。毕竟我们都没见过她,小萱儿倒是见过,可她太小了,我们也不敢让她在人前露面,一直给弄成小叫化子藏在破庙后头的枯井里。二则,就算桑婆婆真的是皇甫祖宅来的,我也怕她刚到青州时乱打听被有心人给盯上,那小萱儿就危险了。”
云瑞双肩低垂,像是曾经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沉重过往依旧驮在肩上,带着颤抖的尾音在落针可闻的屋子里轻轻回撞,“有了那些钱,小萱儿的身体状况慢慢开始恢复。桑婆婆走后又过了一个多月,我们这才一路向西。方向和地址,是根据姑太太以前信中所提以及在青州城零碎收集来的消息进行整合对照得来的,不是非常精准。很是费了些工夫,才辗转找到凉州城灵山县的皇甫老宅。五个孩子中最大的是我,不到十二岁。最小的小萱儿,四岁半。我们没法坐班车,也不敢搭便车。大多数路程就只能绕小道步行,后来幸运捡到一头快病死的小毛驴儿,靠小萱儿指点的药草,一路采药居然给喂活了。几个小的便轮流抱着小萱儿,开开心心坐小驴,吃不饱饭、喝不着水也都不喊累不叫苦,照样高高兴兴。七八千里路,从初春一直走到冬深才到。路上风吹雨淋的,也是吃了很多苦,小萱儿的身体又不好了。所幸是,在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姑太太发现了我们,还一眼就认出了小萱儿……”
那些过往太疼太痛也太难,如今再提起,明明恍若隔世,却又桩桩件件纤毫毕现。云瑞面色惨淡,满腔愧悔,他如果再强些、再强些……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姬氏一门忠烈却世代受皇甫家大恩。他们姬家子孙从刚学会说话,就得先背会皇甫家的恩义事迹。而他,身为姬氏唯一的儿郎,却没能护住皇甫氏。
拍拍云瑞的手臂,姬辛夷表示理解。却并不曾给予更多的安慰,生而为姬氏子孙,有些事,就得担。她是心疼云瑞,但更心疼的,是萱萱儿。
姬辛夷吃力地朝前挪了挪,将萱萱的小手包进掌心,还嫌不够。又挪腾着将整个人囫囵揽进怀里搂紧实了,一颗心这才有了着落似的,只剩下无尽的庆幸,“差点儿,差点儿她就永远失去她的萱萱儿了!”
摸摸头,摸摸脸,又摸摸手,又一下一下轻轻轻地,给萱萱儿顺背,所有动作都柔了再柔,软了再软,就像是新手爸妈突然面对一个软乎乎的新生儿,哪哪儿都爱的不行,却缩手缩脚不敢碰不敢抱,仿佛是一抱一碰就会给弄疼了弄伤了弄坏了似的。
萱草乖乖伏在姬辛夷怀里,手臂使力,环成一圈抱住她的腰身,抱得很紧,尽自己最大可能地给予她更多安慰。
整整十四年,萱草怎会不知道姬辛夷满心悲苦和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仇恨。
那三十条人命,都是姬辛夷的骨肉至亲啊,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她的侄儿侄媳和侄女们,她的孙子孙女外孙们……每一次的想起或提起,都是比无尽黑暗更黑的恶魔,日日夜夜不肯停歇地将她一寸一寸吞噬。活着的每一天,忍受千刀万剐的凌迟还不算,姬辛夷还要亲手往刀口撒上盐,才能让自己好受些,才能逼自己往下活。
“而我自己,就是那把盐!是太祖母逼迫自己往下活的理由。是因为我,太祖母才不敢死,才硬生生多捱了这十四年的凌迟之苦!”萱草乖乖伏在姬辛夷怀里,心却是痛到无法呼吸,自责到自厌。
她是活下来了,可却是那么多人的死和痛换来的!先是爷爷,再是小雪,还有那个病死了也没得安生的小乞儿。还有云瑞、小兆、小丰、小年他们因为她,吃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
树欲静而风不宁,恶魔之手又一次伸出来了!接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