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总比“救命之恩”之类的因素靠谱些。这年月,毕竟不是古代,不存在救命之恩必以身相许那套至高的道德调控。现代社会的医患关系,说白了其实就是钱货两清。
“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愁。桃夭村的家足够大,筷子也足够多。”云萱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有她一个馍馍吃,总不会缺了用晴那半个就是。
云萱没料到的是,多年之后的她,会无比感激此刻的自己。刚刚满十八,血海冤仇在,前路尚茫茫,却还是因为那一声铿锵鼓应雷的“我愿意”,毅然决然留下了用晴。
而用晴,却倾其一生以无上的忠诚、精彩与热血,回报了云萱在心里头许出去,却从没机会给出去的那半块馍馍。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春芳院里的用才良,虽然恼恨闵芳前所未有的强势,不得不放用晴离开。却也并不曾真的放在心上,这娘俩,从来都是任他搓圆捏扁的面人儿,他有的是机会将她们攥回手心里。
用才良此刻最憋屈愤恨的是,杜思柔挖了那么大一个坑埋他,他却还是不得不想法子将人给捞出来。毕竟,杜凯煌不是那么好招惹的。更何况,背后还有个青州首富斳氏。他这般根基浅薄的草根官员,招惹不起那样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
与此同时,与副城主府用才良一般焦唇干舌的,还有桃夭村客院大床上被噩梦困锁,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斳令霆。
摧作折磨百般痛,却不愿醒,不敢醒。
地面上,周围的空气被火焰加热得扭曲变形,热浪滚滚席卷。火焰中不时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房屋、树木、布料还有药田,它们尖叫、挣扎,却无法逃脱。每一道烈焰都生出了锋利的爪牙,撕裂着周遭的一切。
地底下,青石板窄仄的空隙里,是暗无天日的黑暗,恐惧,以及死亡。三岁点的小小姑娘,正缩成小小的一团儿。
八岁的男孩子,原本开开心心等在皇甫巷外的菩提树上。像往年一样偷偷摸摸蹲守,想看皇甫家过年时阖家大团圆的热闹,想闻香掉舌头的烟火气,想等小小的姑娘脚步不稳跌跌撞撞从老远跑来时,软嘟嘟糯米团子似的声音在树下唤,“小哥哥,吃,糕糕,软软。”
却没有等到。
热闹、饭香、小姑娘,都没等到。
等到的是,滔天大火!
只一个眨眼功夫,四面八方同时着火,占据了整条皇甫巷的五号大院一片火海!
男孩简直吓傻了。反应过来,哧溜滑下树,钻进狗洞,一路狂奔,仗着地势熟悉之便,在大火里钻来钻去找人,却不知不觉被浓烟熏得昏了过去。也不知昏了多久,竟然又醒来了。醒了就继续找。终于,在皇甫俱书房那里,似乎听到有一丝丝细弱的声音。细察,细听,却又没有了。
书房里,皇甫俱倒在滚烫的青石砖地上,须发皆焦,眉目贲张,已是没了气息。可整个人倒下的姿势却有些奇怪,是手脚摊开趴着的。
男孩心下一动,手忙脚乱努力挪动皇甫俱,露出身下青石砖。急慌慌扑倒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细细倾听,确实什么异响都没有。
男孩不死心,一寸一寸往过敲击。竟然真的发现了异常,正中有一块刻花青石板是空的!
男孩惊喜欲狂,拼命想扒开,扒得手指甲掰掉了,血淋淋脱落也不觉得疼。终于,那块青石板被扒动了。透过半指宽的缝隙,男孩看见了小姑娘。
侧蜷着,小小一团儿,一动不动。男孩想搬开青石板将小姑娘救出来,可青石板被冒着火焰的半截房梁压死,他太小了,力气太弱,拼了吃奶劲儿却再挪不动分毫。
男孩趴在地板上,想伸手进去,窄窄的石板缝隙容不下一只小小的手,男孩手背手心被石板刮掉一层,血淋淋的,却还是塞不进去。
简直恨不能有一把锋利的刀子,能将整只手给削得再薄一些。手不疼,可心痛。男孩抖着手,从怀里摸出珍而重之揣了整整两天的精致琉璃长颈瓶儿,那是他准备给小姑娘的年礼。
玫瑰露细口瓶塞被打开,长颈微微倾斜,瓶口对准青石板细缝。细缝之下,是小姑娘干裂起皮泛焦的小脸。丝滑幽香的玫瑰露,一滴一滴顺着小姑娘烫到要冒烟儿的小脸滚落。大多都滚到青石板下窄而滚烫的坑洞里,溅成细白的香雾。却也有那么一滴半滴,滑到小姑娘唇边,润湿干到起皮的唇瓣。
男孩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唇,渴望看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吞咽动作。却没有,小姑娘依旧是一动不动。
小小一瓶玫瑰露很快滴完了。男孩将指头上凝住的伤口扒开,揉得血淋淋,然后挪到细缝处,对准小姑娘的嘴巴一滴一滴往下挤,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
男孩开始唱歌,唱小姑娘最最喜欢的那首歌。“……如果有一天,心事去了远方。摘朵花瓣做翅膀,迎着风飞扬\/如果有一天,懂了忧伤,想着它,就会有,好梦一场……”
火势更大了,声音嘶哑了,小姑娘却还是一动不动。
男孩趴在地上,将耳朵贴近细缝,希望小姑娘像刚才那样,发出一丝丝细弱声响。再不行,哪怕眨一眼睛、动一下手指头也好啊,让他知道他的小姑娘还活着。
可是,他的小姑娘却还是,一动不动。
男孩实在无法可想了,屋顶噼啪作响,不停有重物卷着火焰落下来。男孩子原本是半截身子扑在细缝上面挡浓烟的,可烟越来越浓。男孩想跑出去找人来救人,可又怕浓烟和火星子钻进地缝。不敢再耽搁,男孩当机立断,拼着最后的力气将一切恢复原样。皇甫俱的尸身也被细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这样的话,地板下会稍微凉快些吧?”男孩子胡乱想着,拔脚就朝外跑。
可还没等到跑到烧焦的书房门口,却突然听得有脚步声如入无人之境,正骂骂咧咧四处走动,像是在扔什么重物,又像是在搬什么重物。 即便才只有八岁,男孩也知道,这些绝不会是什么好人。
跑是跑不掉的,就算能跑掉也不敢跑。万一被发现蛛丝马迹,他的软软就藏不住了。男孩手忙脚乱把各处痕迹给弄掉,然后拼命吸气,把自己压成薄薄一小片,缩到书柜后头窄窄的墙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