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板正的老脸有点变了。
朱由检看了便笑。
他站起身,扣着腰间的革带道,“先生难道以为朕不敢跟天下人为敌吗?”
袁可立脸色微动,“老臣岂敢有此心?”
朱由检收了微笑,“不瞒先生,朕是早有此心了!”
他又坐下,同袁可立面对面道,“朕自登基以来,便喜欢读史,然后便知当年唐太宗所言,着实有道理!”
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言中曾提道“三镜”,其中便有“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之语。
朱由检在让刘若愚这个宫廷百事通为自己多次讲解大明朝经历,自己还会摸着其他朝代史书观摩后,便深觉唐太宗不愧是历代帝王模范,看问题都这么一针见血。
历朝历代,
只要还是人在治理,
那么问题就绕不开那么些“陈年旧疾”。
什么土地兼并,
什么官员贪腐,
什么流民蛮夷作乱……
统统都是前面朝代走过的老路!
而且是一朝走了,后一朝又来!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朱由检读到相关之处时,便暗暗觉得,“那前朝有的旧事,难道我大明朝就没有吗?”
大明朝何德何能,
能做那时光滚滚洪流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那断然是不会有的事!
之后他上朝问政,咨询国事,便越发觉得自己此前猜想得当。
他当初听刘若愚讲史,就发出过“眼下恐有亡国之祸”的感慨,正式手握权柄,驾驭天下后,也着实看到了亡国之态。
等到毕自严、徐光启等人进京,对着朱由检认真剖析局势,让少年天子对如今得大明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将各种认知杂糅在一起,朱由检日夜思虑,最后从一团乱麻中抽出来了一根线索——
天下事,
兵强马壮者言之!
太祖当初制定的政策有疏漏不足算什么?
天底下豪强士绅侵吞土地算什么?
那些手握言论的士人又算什么!
只要他有足够的兵马,有足够的火铳,那些敢阻碍自己施政的人,统统可以被排队枪毙!
因为历朝历代以来,
规则都是这样被制定下来的!
只是相对来说,
各朝代武力最强盛的,多为开国之君,威望甚重,且有后代传承,孝子贤孙供奉,故而他们制定的“祖制”,便成了那个朝代社稷存在时的,万世不变之法。
朱由检是继承来的皇位,不是他手把手打下来的,所以要想推倒过去腐朽落后的制度,就需要更强大的武力,更粗暴的手段,也要做出更惨痛的牺牲。
毕竟开国之君作为一切的起源,哪怕他制定的规则有问题,也少有人会去批判指责,后世更会努力将之神化,日夜吹捧。
但后来人若要有所变动,便要承担无数人的口诛笔伐。
朱由检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也曾扪心自问过很多次。
他尚且年轻,崇祯元年,也才十七岁。
若要中兴改革,缓缓行之,十几二十年熬过来,也该有效果了。
甚至,就眼下而言,
他手握勇士营,之后再对京营整顿一二,多抄几个大臣的家,边军的粮饷也够发了。
须知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到那个时候,辽东鞑虏算什么?
就努尔哈赤那个只会在辽东之地大杀特杀,竭泽而渔的治法,即便大明朝只防住了山海关,也可以把他们堵死,饿死在辽东!
到那个时候,祸乱多年的外敌一去,也足够朱由检挣个容光满面见祖宗的好功绩了,甚至学习嘉靖帝,先努力一把,再疯狂修仙,也不用担心皇位不稳。
可他真的就这么容易满足吗?
他不能再做点更多的吗?
朱由检叩问许久,最后觉得,
我可以!
只听他对袁可立说道,“老先生,你不用担心,朕是不怕人骂,也不怕人来打的!”
“《道德经》里面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如果连些许风霜都经受不住,那怎么能迎来春暖花开?”
“眼下的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大明朝还有再开新天的可能……还请老先生安心辅佐朕,完成这一功业!”
袁可立亦是起身,激动的如同老牛喘气,满面潮红。
“能得陛下如此言论,老臣当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愿陛下能长保此心,莫要学玄宗故事!”
“须知古来做大事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若前明而后昏,则一世英名,要一败涂地!”
朱由检知道这是袁老先生被朝廷上下数十年的乱象给刺激怕了,一时半会,挣脱不了当年大明君臣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于是笑着应下。
他同袁可立谈论了下治国的总体策略,受限于时间地点,并未详细再讲。
其后,朱由检又关切的询问了下袁可立的身体状况,知道其先前虽得了场大病,但好在眼下还算硬朗后,便安排了太医定时前来探望,替皇帝维护袁老先生之平安。
“崇祯朝的时间会很长,还请老先生好好保养身体,莫要让朕痛失良臣!”
临行回宫之时,朱由检还对着袁可立叮嘱道,甚至不让老先生出门送自己,转身沿着来路,轻骑快马的朝着紫禁城而去了。
……
回到宫里,
朱由检按照书信中的承诺,将自己携带回的小礼物,为自己的三位后妃各分发了一份。
只是没等这三位佳丽高高兴兴的摸着小礼物,感恩天子对自己的垂怜,又听朱由检道,“你们虽然收了朕的礼物,却不要只知道对朕说好话。”
“以后还是要找找朕的错处,骂一骂的!”
周皇后顿时变了脸色,“天底下哪有妻子挑丈夫错误的道理?臣妾身为国母,也只能尽力规劝罢了!”
后宫里面,
谁敢真的骂皇帝呢?
性格娇憨直爽的田妃也道,“陛下,您是不是在外面被大臣给怼了,一时之间想不开啊?”
“您可别信那些人的话,我爹常说,那帮文人的嘴,是骗人的鬼,专会指责他人短处,对自己的却视而不见……多是伪君子呢!”
她撅着嘴说完,又拿着自己刚刚得的簪花把玩,还眼神乱飞,要跟周皇后手里的比谁的更精致漂亮,发现都差不多后,就乐呵呵的把簪子叉到头上,冲着朱由检显摆姿色。
朱由检被她逗笑了,对着一脸疑惑,也担心皇帝被臣子给忽悠傻了,要给自己没事找事的周皇后说道,“这是朕自己的意思,不是遭了别人哄骗。”
“做事要善始善终,除了自己警醒之外,也需要旁人来不断提醒。”
朱由检今日被袁可立一说,便想起不少君王的确是“鲜克有终”。
即便他们自己心怀警惕,可也架不住身边的人个个都要拍他的龙屁,把皇帝拍的飘飘然,醺醺然。
朱由检不希望自己未来也变成那样,不如先培养好习惯。
他对美色没什么看重的,以后身边,估计就这么三位了,让枕边人多盯着点,总比那些轮轮转转,个性不一的官员们好。